唐宋之前,燒酒的技術尚未出現,除了京城還能偶爾見到大秦通商而來的葡萄酒、甘蔗酒等各式各樣的果酒,民間則多見米酒,有清有濁,度數皆是不高,卻是醇香解渴。這家酒肆專司濁酒。衆人忙了小半宿,也早就乏了,便三五湊對,直接牛飲了起來。
不一會兒,划拳聲、行令聲慢慢地低了下去,席間只餘七人清醒。那婦人是唯一還清醒着的女子,之前尚未飲酒,此時正蜷在一側,歪拉着腦袋,靠在明溯膝上,口水直流,卻是已經睡了過去。
明溯尤自提着一隻空樽,連聲地催促那賊曹快飲。旁邊那店家小婦人將酥胸微露,雲鬟半偏,醉醺醺地一把搶過賊曹面前酒樽,轉眼之間,已是半樽入得肚去。小婦人搖搖晃晃地將手中餘下半樽遞了過去,對着賊曹說道:“我曾聽得一個閒話,說郎君在鄰縣養得一戶外室,端的有這事麼?”賊曹忙道:“汝且休聽旁人胡說。吾從來不是此等之人!”小婦人道:“我卻不信,只怕郎君口不由心,暗暗做下此事,卻不敢爲外人道也。”賊曹連道:“汝若不信,明朝吾載汝前往鄰縣一遭,便知究竟。”小婦人道:“載我做甚?也待養在鄰縣,以爲外室。”這話卻是越描越黑了。
明溯在一旁聽得開心,手指賊曹哈哈大笑道:“好好一個禽獸,見了熟人,卻偏偏禽獸不如。”小婦人微啐了一口:“什麼禽獸,郎君是個君子。”明溯接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他見了你送上門去,也不敢動手吃了,這不是禽獸不如,又是如何?”小婦人嚅嚅唸叨:“送上門也不敢吃……就是這話,奴家心裡也是傷心得很。”二人一唱一合,話卻挑得越來越露骨了,賊曹漸漸地不耐了起來,便欲立身藉故尿遁。
小婦人卻是不依,忽然前撲,把個身子直掛在賊曹身上:“郎君且請飲了這半樽。”那婦人此前已有五六樽濁酒落肚,昏昏沉沉,又被明溯勾得春心浮動,卻那裡還按納得住,見賊曹只聲不吱,肥了膽子,只管上前挑逗。賊曹見諸人均往這邊看來,面色愈發火燙,只把頭低了下去,也不反抗。小婦人見無動靜,遂一手托起賊曹下頰,另一手懸起酒樽,便往賊曹口中傾去。
此時賊曹心中已是極爲不快,見機不對,猛然拂脫婦人,立起身來,匆匆往外行去。卻不想,那小婦人已是搖搖晃晃,心迷意亂,此時被他一推,頓時摔在案角,腦子逐漸清明瞭過來,知道自己先前失禮,也不敢言語,只是抱住賊曹大腿,拽着袍邊努力擡起頭來,滿面梨花帶雨,哀求地看着賊曹。賊曹一時之間也不好意思拔腳,二人就這麼僵在了那裡。
明溯卻是看得甚爲有趣,一時靈感上來,便又怪聲怪氣地調戲了一句:“殘月落花弄濁酒,醉婦黯然臥膝間,夢中亡夫尤在前,醒時郎君飛上牀。”
這句七言詩既不合律,又不壓韻,然而此時文字以五言爲上,如此七言格式聽到諸人耳中,着實稀罕得很。這邊話音才落,那邊嗇夫等人已然擊掌高呼暢快,稱讚不休。
賊曹本是詩書人家出身,細一琢磨,便理會出詩中意境,亦覺上佳,低頭看了看確實黯然的小婦人,心中也不免有些躊躇。
“夢中亡夫尤在前……”那小婦人本是一顆心全放在了賊曹身上,適才心火上升,當着諸人的面,做出如此之事,心中本就羞澀不已,此時乍聞明溯之言,起始還以爲是責罵賊曹無情,再一思量,品味出了一絲別樣的內涵,頓時心中又愧又氣,潸然失色,驚惶之下,失手將案上一鍾酒水碰落在地,灑得渾身溼透,玲瓏頓顯。
旁邊嗇夫頓時眼前一亮,連連讚歎道:“好詩,好詩……好溼啊!”眼睛卻是不斷往那小婦人胸前掃去。旁人亦露出一副猥瑣的神色,小婦人回首一看衆人眼神,便知究竟,忍不住柳眉倒豎,她一個婦道人家,經營酒肆,走南闖北之人,見過無數,自有法子收拾得了些許登徒子。
小婦人正待發作之時,旁邊明溯卻又不合時景地由心讚歎了一句:“好一副兇相,好凶啊好胸……端得是生了一對好胸也。”此時,明溯依然喝了個七八分,便是自個也不知道在說些什麼了。賊曹本在回憶之中,聞言醒悟過來再耽擱下去那小婦人快要被看光了,趕緊把眼睛往裡屋示意了一下,小婦人得到提示,忙不迭以袖橫擋,躬身進了屋內。
衆人又是一陣大笑。賊曹氣沖沖得也想避進屋去,轉念一想,孤男寡女,人家婦人更衣,自己進去又能做上什麼呢,於是,顧自往那案後一倒,索性裝醉睡覺去了。如此良機,竟然也不懂掌握,要是明溯知道賊曹此時心中所想,估摸着又該大罵“禽獸不如”了。
這邊賊曹碾轉反覆暫且不提,話說那市令本是一個草包肚子,甚麼詩歌他是萬萬不懂的,但是剛纔那雙大胸卻是啾得個明明白白,見小婦人進得屋內,只得遺憾地收回直溜溜的目光,口中還猶其諾諾自語:“端得一副好本事,三言二句就讓吾等飽了眼福。”,也不知是贊那明溯,還是贊那小婦人。原來矮胖子不長於酒水,以前多曾出過幾次洋相,於是先前諸人也未曾爲難於他,此時,三人這麼一鬧,他倒是比誰看得都仔細。
“那是,樑國尉看中的人物,本事豈能差了。”胡魁心中得意,心中倒是想到什麼也便就顯擺了出來,也不想想明溯酒多之後,立顯風流習氣,(*)蕩本色,如此酒品,以後自家妹子後悔了豈不衝回孃家鬧他個天翻地覆。
“樑國尉?”那市令正悠悠地小口畷酒嚼鮮,聞聽此言,卻是手中大抖,大半樽濁酒頓時溢於地上。
那樑國尉素有勇武之名,與其叔父並列,縱橫兩郡(國),睥睨四方,莫不敢犯其虎顏,市令想的千方主意,百般討好,也只得拜得郡尉屬下一掾爲師,突然聞得其侄與明溯有舊,頓時一股窮盡心思,百般無奈,驀然回首,柳暗花明之感涌上心頭。
市令本是善於經營之人,如此良機,豈能錯過。於是,假裝投擲,慢慢地度至明溯案席之前,似乎不經意地低頭一觀,故作驚訝地叫了一聲:“哥兒樽中無酒,豈不顯得吾等主家無禮。”遂高聲召喚店家上酒。那花白頭髮老翁應聲送上兩鍾濁酒,便又下去了。
明溯不疑有他,只以爲那市令豪爽好客,便也不客氣,徑直抓過一個,伸手又推過去一個,長起身子,微微一揖,便徑直先飲了下去。市令一張老臉漲得通紅,卻哪裡還喝得下去,只得一口一個“哥兒”,在那唯唯諾諾,卻並無動作。
旁邊嗇夫頓時面色有些不豫,明溯可是他推薦上去的,在這種察舉盛行的年代,被舉薦者身上自然帶有舉薦者的烙印,你市令平素不飲我也從未爲難你,可此次,卻是你自己先挑起來的,現在又臨陣怯場,這是欺明溯年少,還是不給我面子呢?漢時清貴之人宅中常蓄養藝伎,以爲待客,故席間葷話亦是不斷,然卻出口隱晦,多以喻示,明溯適才之舉,天然順暢,毫不做作,卻又出口成章,意(*)而義隱,恰好迎合了這一風氣,嗇夫心中暗暗已引爲道中之人。心中一轉,嗇夫便掉頭衝着獄史使上一個眼色,讓他做出一番動作,且看看那市令如何收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