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漸起,氣溫越來越低,兩個穿得簇新的婆子含着笑過來把廊下的大紅燈籠點將起來,暖暖的紅色瞬間籠罩了整個院落。櫻桃擡起頭來,看着天際那半輪灰白的月亮,搓了搓手,小聲道:“桂圓姐姐,這是什麼時辰了?”也不知外面的酒宴可要散了,怎麼也沒個人來給她們送飯食?
桂圓低聲道:“約莫快到戍時了罷。有人過來了。”
院門口,一個嬌俏少女披着湘色的毛邊錦緞披風,烏黑的髮髻上簡簡單單插着一枝珍珠步搖,笑吟吟地走過來,身後幾個丫頭婆子提着朱漆食盒緊隨其後,卻是陸雲帶了人來送飯食的。
櫻桃趕緊往裡去通知林謹容,卻見林謹容已經起了身,坐在牀邊捧着一本不知從哪裡摸出來的書,正對着桌上的龍鳳雙燭看得認真。
姑娘這兩日從錢癡突然變成了書癡,也虧她看得進去,櫻桃暗滴了一顆冷汗,笑道:“姑娘,表姑娘來了。”
桂嬤嬤低聲斥道:“不能再稱表姑娘了”
林謹容收了書,道:“從現在起就改口罷。”然後對着推門而入的陸雲綻放出一個燦爛的笑容:“阿雲,你怎麼來了?”
“我的新嫂嫂。”陸雲上前親熱地和她見禮,笑道:“哥哥讓我負責安排好她們的飯食,這不,我就親自送來啦。”
林謹容便吩咐桂嬤嬤等人下去吃飯,自陪了陸雲說話:“煩勞你啦。”
“自家人,客氣什麼?以後我還要靠着嫂嫂疼我呢。”陸雲掃了一眼她手邊的書,掩口笑道:“原來你們竟然是一對書癡。”
林謹容笑了一聲,低聲道:“乾坐着也不是事。”
陸雲就牽了她的手,柔聲道:“咱們是親表姊妹,你又是我親嫂嫂,日後若是有什麼爲難的,千萬不要和我客氣。我母親的脾氣有些暴躁,其他人……”輕輕嘆了口氣,嫣然一笑,“總之,你記得找我就是了。”
林謹容點點頭:“我記住了。”
二人默然坐了片刻,桂嬤嬤和荔枝等人飛快用完了飯,進來拜謝陸雲,外面也有人送酒席進來,道是陸緘要進來了,陸雲也就含笑起身:“那我去了。”
林謹容起身相送,給荔枝使了個眼色,荔枝忙將早前備好的喜錢拿去打賞跟隨陸雲前來的婆子丫頭。陸雲含笑看着,告辭而去。
桂嬤嬤一邊佈置席面,一邊讚道:“這雲姑娘,做事兒就是大方好看,有這樣懂事的小姑,姑娘日後有福了。”
荔枝沒有吭聲,林謹容漫不經心地應道:“是啊。”
門輕輕一聲響,櫻桃和桂圓齊齊脆聲道:“二少爺來了。”
林謹容藏在袖子裡的手輕輕握緊又鬆開,擡起頭來看向門口,只見陸緘靜靜地站在門口看着她,一雙眼睛又黑又亮。見她朝他看來,便微微一笑,朝桂嬤嬤等人和氣地道:“都退下去罷。去長壽那裡拿賞錢。”
桂嬤嬤看了看林謹容,十分爲難:“姑娘還沒用飯呢……”總得有人伺候林謹容用飯吧?少字
陸緘的臉一紅:“我們自己會吃,吃完以後你們再來收拾。”
桂嬤嬤見林謹容垂着頭不語,曉得不可能不聽,便示意荔枝等人跟她下去。
門被輕輕關上,屋子裡安靜之極,龍鳳雙燭的燭火跳了跳,帶得屋裡的光線晃了晃,一雙靴子緩緩出現在林謹容眼前,林謹容垂着頭緊張地大大吸了一口氣,猛地擡起頭來看着陸緘。
“阿容……”陸緘的眉頭微微皺了起來:“你很怕?”
“不怕。”林謹容堅定地擺了擺頭,彷彿是在和他說,又彷彿是在說給自己聽:“我怎麼會怕呢,我最不怕的就是你了。我給你斟酒吧?少字”
東陽酒倒入銀色的龍鳳酒杯中,濺起漂亮的酒花,酒香撲鼻,林謹容聞到那味兒心裡稍微要安定了些,手腳還算利索地把一杯酒遞到陸緘面前,又將碗筷遞給他。
陸緘擡頭看着她道:“你說得對,你最不怕的就是我了。這樣也好。”語氣裡竟然帶了點輕鬆和調侃。
林謹容不知他什麼意思,也不想去深究,垂下眼握了筷子道:“你不吃麼?我餓了一整天。”
陸緘夾了一箸蔥潑兔肉在她碗裡,低聲道:“吃吧。我吃過了,就是陪你吃。”
林謹容看着她碗裡的蔥潑兔肉,突然就覺得吃不下去,胃口全無,但她知道她不能不吃,沉默片刻,取過酒杯一飲而盡,然後餵了蔥潑兔肉在嘴裡,無聲而用力地使勁咀嚼。
陸緘看到她飲酒時行雲流水般熟稔的動作,愕然無比,卻也沒有說什麼,只取了面前的酒杯,輕輕啜了一口,沉默地打量着她的一舉一動。
林謹容兩杯酒下肚,覺着四肢百骸都漸漸暖和起來,動作也就不再似先前那般僵硬,垂着眼專挑自己愛吃的吃,又一連飲了四杯酒,在倒第七杯的時候,一隻手溫和卻極堅定地按住她的酒杯:“差不多了,這酒後勁足,再喝你就要醉了。”
林謹容盯着那隻白皙纖長的手看了半晌,輕輕出了一口氣:“你不知我善飲麼。”
“不能再喝了。”陸緘不容她再多說:“來人,收拾了去”
荔枝和櫻桃等人進來,見了林謹容的樣子,都有些吃驚。卻不好說什麼,安靜地收拾了杯盤碗盞,送上熱水巾帕,供二人盥洗。
林謹容坐在桌前一動不動,酒勁上頭,臉頰緋紅。
陸緘等了她片刻,見她自坐着巍然不動,只得起身先行前往淨室盥洗。
荔枝忙撲到林謹容身邊,焦慮地低聲道:“姑娘,您要做什麼?奴婢求您了,這骨節眼兒上可不能鬧……”
林謹容擡眼看着她,眼神清冷:“我知道,你們放心。給我褪去簪釵和外衣。”
荔枝見她神態語氣都極清醒,暗裡鬆了口氣,扶她坐到照臺前,支起鏡子,手腳輕快地替她褪去簪釵,又鬆了頭髮,鬆鬆綰了個墜馬髻,又仔細替她褪去大紅銷金的衣裙,待到要替她換鞋時,突然作了難:“姑娘,這個……”
林謹容輕輕動了動腳踝,低聲道:“怕什麼?就這樣。”
陸緘盥洗完畢,站在屏風後,側耳聽着裡面的動靜,聽到簪釵碰擊的清脆聲,他方放鬆了僵硬的肩頭,估摸着差不多了方纔進去。才一進去,就看到了坐在牀前穿着湘妃色小襖,緋紅撒花褲子,蔥綠軟緞睡鞋的林謹容。
她烏黑的頭髮輕巧地綰成了一個墜馬髻,斜斜地偏在左邊,淡粉色的肌膚,一雙眼睛黑黑的潤潤的,嘴脣微微抿着,雪白的雙手交握着放在膝蓋前,雙腳自然下垂,蔥綠的軟緞繡鞋上用金線繡了合歡花,鞋尖上各墜了一顆珍珠。見他看過去,那雙腳還賣弄似地輕輕翹了翹。
陸緘突然很想笑。他小時候見過塗氏的腳,纏得又窄又直,也知道陸雲的腳也是很小就纏了的。說實話,這雙腳的確比塗氏和陸雲的腳寬,不是那麼纖巧。他不知道林謹容到底纏過沒有,不過看她這模樣,應該是沒有纏過。她故意拿給他看,這樣炫耀挑釁似的,不會真喝醉了吧。
桂嬤嬤見他一個站着一個坐着,二人大眼對小眼的,忙伏在林謹容耳邊低聲交代了幾句,和荔枝幾人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門被關上,屋裡的兩個人都同時驚了一驚,擡眼看着彼此,卻都是無比的鎮定。
陸緘將掌心裡的細汗輕輕在袖口上擦了擦,緩步朝林謹容走過去,笑道:“你這樣看着我是爲何?剛纔桂嬤嬤和你說什麼悄悄話?”
林謹容迅速垂了眼,微微往上翹着的雙腳也沮喪地垂了下去。陸緘走到她身邊,挨着她坐下,試探地伸手去握她的手,入手一片冰涼,不由皺了眉頭,道:“爲何這樣涼?”
林謹容飛速縮回手,上牙和下牙磕得亂響,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可是不舒服?”陸緘試圖去摸她的額頭,“我叫桂嬤嬤來?”
林謹容忙往旁邊讓了讓,低聲道:“我沒事。睡吧。明早四更就要起牀呢。”言罷褪了鞋子,往裡輕輕躺下。
陸緘收回手,盯着她看了片刻,起身放下紅羅帳幔,脫了鞋子,小心翼翼地在她身邊躺下。就着帳外龍鳳喜燭的光線安靜地看着林謹容的臉。
林謹容清淺的呼吸幾乎聽不到,長長的睫毛亂顫着,牙關咬得緊緊的,雖然她在極力控制,他還是感受得到她輕微的顫抖。一時之間,他的心裡充滿了憐憫。“阿容……你看着我。”他朝她伸出手去,輕輕扶在她的肩頭上,試圖把她扳過來對着他,她卻總是和他拗着,抖得更厲害了。
再說不怕,其實還是怕,喝那麼多的酒,也是爲了壯膽吧?少字陸緘輕輕朝林謹容靠過去,按住她顫抖的肩頭,低聲道:“阿容,你不要怕,你是我的妻子,我是你的夫君,我會善待你的,從前的事情我們都忘了吧。”
從前的事情……忘了?林謹容奇蹟般地不抖了,她睜開眼睛看着陸緘,不等陸緘看清她的眼神,她又急速地閉上了眼,安靜而順從。
窗外,半輪明月掛在天際,幾點寒星閃爍着,微涼的春風在院子裡輕輕打了個旋,把廊下的大紅燈籠吹得轉了幾個圈,又悄然離去,瞭然無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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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更,粉紅6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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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大家,俺吃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