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裝着這樣子。”陸綸含笑看着林謹容,道:“你別以爲是什麼壞人,以爲我被壞人哄騙了去,或者是誤交匪類。”
被他看透了心思,林謹容倒也沒什麼不好意思的,按捺住焦急微微一笑:“那有什麼,固然你說的這種情況世上不是沒有,但更多的是戲裡面說的,其實真正的又有多少?可遇不可求。你的性子自來是俠義的,又心軟,難免被人騙,我便這樣想想,那也沒錯。”
當初陸綸就是與不該交往的人交往,導致回家給陸老太爺奔喪的時候送了命。她是不想再讓他與那些人來往的,她本以爲,把他送到太明府去讀書,就可以避免遇到那些人。可聽他這話的意思,似是照舊的遇到並被蠱惑了。叫她如何不急?
“我比你大呢,阿容,你其實才是最容易被騙的那個。”陸綸笑笑,像個大哥哥似的擡起手來想揉林謹容的頭,舉起來又失笑,放了下去,坦然道:“如今大家都長大了,男女有別,你又是我嫂嫂,我怎地突然會想起像小時候似的捉弄你來?”
林謹容最喜歡的就是陸綸這種坦然大方,便瞪着他控訴道:“你敢說,你小時候經常欺負我,不是踩我的裙子就是揪我的頭髮,要不然就是躲在樹上,等我從樹下過的時候扔蟲在我頭上。我那時候老實,若非荔枝護着我,不知要吃你多少虧。”
陸綸有些羞赧地摸了摸頭:“可我也經常幫你忙的來着,你忘了?林五和雙胞胎欺負你,我不是也往她們的糕點裡放過蟲,也罵過她們,推過她們,爲此捱了揍麼?”
林謹容心裡暖暖的:“是,你一直待我都是極好的。”所以她越發捨不得他出事,希望他一生平安順遂。
陸綸有些感嘆,沉默許久,低聲道:“可惜,你12歲之後就不像從前了。林五、林六、林七雖然總與我吵鬧,但還經常來家裡,有時候說得高興,也是比較親近的。你卻是從來不來,偶爾來一次,我在路旁特意等你,只爲見你一面,和你說兩句話,你也是多話都沒一句。好沒意思。”
“我那個時候有些忙,性情也古怪,不想和她們經常在一起,也怕惹事生事的意思。”林謹容有些內疚,那時候她忙着改善生計,一心只想避開陸家諸人,所以輕易從不肯到陸家,也不和他們混到一處,所以有段日子,與陸綸是疏遠了。沒想到他還記在心上。
陸綸默然看了她一眼,咧嘴一笑,露出兩排白牙:“我知道,你不想嫁我二哥麼,所以連我都躲着。”
林謹容眨眨眼,也不否認。
陸綸隨手抓起一個石榴,慢慢地剝:“其實你是對的。”
林謹容不明白他是指什麼,便伸手去接他手裡的石榴,拿出帕子來包着剝:“你這樣剝是不成的,手會被染黑,好多天都洗不乾淨。”
白裡透紅,水晶一般的石榴籽順着林謹容白皙纖長的手指嘰裡咕嚕滾落到瓷盤中,煞是好看。陸綸眼睛也不眨地看了半晌,片刻後方輕輕吁了一口氣,把目光轉開,低聲道:“我是說,我二哥是個好人,只是我們這種人家,委屈你了。”
這家裡看着最粗最野的陸綸,從來是最清醒,最細緻的那個人,林謹容不由十分感慨:“不過是命而已。”能爭的時候要爭,不能爭,別不過的時候就要忍,盡力讓自己變得舒服一點,不然能怎樣?
陸綸痛苦地皺起眉頭,低聲道:“我不好過。我在這家裡每留一日,就覺着氣都喘不過來,彷彿是要死了。”
林謹容同情地看着他,陸綸看似灑脫,其實太過較真,看他的模樣是已盡數知道了二房的所作所爲,在無力阻止和改變的時候,他便是這家裡最痛苦的那一個。所謂道不同不相爲謀,可偏偏那些人卻是他的至親骨肉。
那邊往這邊丟一把刀,他看不過眼,她和陸緘往那邊回丟一把刀,他又心疼難忍,正是左右爲難,深不得淺不得。若是個想得開的,見了這種事情,能幫的幫,能管的管,不能幫不能管就看着,避開就是了,總不會自己把自己給逼死了。也只有他這種敦厚天真之人,纔會自己把自己逼到這個地步。
林謹容由不得地想起那一年,他要走的時候,竟來問她,肯不肯與他一起走,不再留在這家裡受盡苦累冷落。當時把她嚇個半死,回頭才明白,他是好心,可憐她,不忍她那般受煎熬,可她怎敢做出那種驚世駭俗的事情?她不會天真到,別人會相信他們的清白,會相信陸綸是可憐她日子難過,想要幫她跳出火坑。在旁人的眼裡,他們只會是傷風敗俗的一對私奔的狗男女,林家將因她蒙羞,陸綸也會前程盡毀,再也回不了頭。所以她拒絕了。
這個時候想起往事,林謹容就越發感慨陸綸對她的好,她不信陸綸不知道其中的厲害,不知道中間的麻煩。她在泥潭深處無法自拔之際,只有他對她伸出手,想拉她一把,而他冤死之後,她甚至不能替他報仇,只能爲他做道場求乞往生,在逢年過節和他忌日的時候爲他燒香燒紙,拜祭一番,她是十分內疚並自責的。
若不是今生許多事情已經改變,她不再是那個必須依靠人才能活的弱女子,只怕此刻陸綸也是要這般打算的罷?思及往事,林謹容心裡更是多了十二分的柔軟,把剝好的一小碟子石榴推到陸綸面前,勸道:“五哥,那些事情和你沒有任何關係,你和他們是不同的。去年冬天時,我曾與你說過,不拘如何,你都是我的好兄長,好兄弟。我和你二哥都不放在心上,你又何必放在心上?”
“你們沒有做錯事情,當然不必放在心上,於我,感受卻是不同的。”陸綸粗壯笨拙的手指輕輕拈起一粒晶瑩剔透的石榴籽來,放在眼前細細看了半晌,喂入口中,眉毛皺在一起作痛苦狀:“酸死了。”
他的表情太過誇張,林謹容忙拈了一顆喂入口中,分明就很甜,由不得道:“頑劣不改。”
陸綸含笑看着她,起身道:“不要再想和我打聽什麼了,也別想着寬我的心,我沒什麼,過了這個關口自然就好了。”
她精心準備這許久,又是讓他出來,又是請林世全幫忙,卻是什麼都沒能問出來,反而被他牽着鼻子走,專回憶小時候的事情去了,看上去,他的態度怎麼都有點道別的意思在裡面。林謹容索性直說:“陸綸,這世上的人,雖說好人很多,但壞人也很多,還有不少人行走在亦正亦邪之間,你可不能被所謂的俠義所矇蔽住,交了不該交的人,誤了一生”
陸綸站住腳,正色看着她:“二嫂,我知道你是關心我,但有些事情你不知道,我……自己的事情自己有數。”
林謹容見他神色堅定,再不似從前的小孩子氣,竟然也是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模樣了,曉得再勸不動,便索性順着他的意笑道:“我是纔想起,你不是一心想去考武舉的麼?從前祖父不許,那是心疼你捨不得你。現在你已經大了,他指不定會改變主意也不一定。要不然,我去勸勸他老人家?”
陸綸微微一笑:“也行,你且去試試。”口氣卻是漫不經心的,彷彿敷衍一般。
林謹容由不得皺起眉頭來:“聽你的意思,是不成?”
陸綸朝她眨眨眼:“你難道不知道,此番他們都要回太明府,我卻是不許跟了去,要留在家裡與範大總管一道學理生意的麼?”
林謹容驚訝道:“我是真沒聽說。”陸老太爺在走三步棋,一是把陸紹趕走,二是替陸經娶康氏,三卻是想要培養陸綸。畢竟將來若陸緘考中授了官職,就再不能留在家裡打理這些事情,總需要一個踏實可靠的人在後方打理。陸綸讀書沒有任何天賦,偏偏性子最是敦厚,自是最合適的人選。這種做法,也算是在大房和二房之間達成某種平衡,相信二房也是樂見其成的,可是陸綸的願望卻是再沒有人會顧及了。
陸綸見她一臉的驚訝,淡淡一笑:“你當然不會聽說,此刻這家裡,只有老太爺與我二人知曉呢。我才從太明府回來,去拜見他,他就告訴我了。”言罷轉身往外:“二嫂你先看賬簿罷,看完了叫我,我去鋪子裡看看。”
他的聲音很平靜,卻透着一股說不出的難過。
林謹容坐回去,撐着下巴想了許久,暗暗拿定了主意,哪怕陸綸就是被關在家裡做不喜歡的事情,也比不明不白死了的好。
“阿容,給你看看這個。”林世全打起簾子進來,把一疊文書遞給她看,“這是我們在信州豐縣置的產。這是你的,這是我的。”又興致勃勃地道:“今年的收成不錯,又可以過一個肥年。我聽人言,秀州華亭縣那邊近來番商船舶往來住泊頻繁,寶貨生意很好做,簡直就是厚利,做是不做?”
林謹容眼皮一跳,秀州華亭縣,那不是和當年陸家敗家有關麼?當下點頭:“做,當然要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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