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厚重的雲層將天空湮沒了大半,日光掙扎着從雲層深處透出來,給本來就悶溼的天氣更添了幾分灼熱,叫人無端多了幾分煩躁。
林謹容坐在廊下,給一旁熟睡的毅郎輕輕打着扇子,同林謹音低聲說話:“倘若不是出錢翻修了老宅,又替他把事事都周全了,我想來清州看你們只怕是做夢。”她這次是同陶氏一同來的清州,陸緘帶着林慎之送了她們來,兩個人都只留了兩日便又趕回平洲去了,說的過半個月又來接她們。
“嚷嚷什麼?沒看見弟弟在睡覺?”林謹音回頭喝了一旁正在小聲玩鬮的兩個兒子一聲,轉過頭來又換了溫柔和氣的語氣:“誰叫你把陣仗弄得那麼大?他們失財你大把花錢,不叫人心酸難忍都難!”
與其讓陸家人一天到晚盯着,最後匪亂時一文不剩,不如此時做點有用的事。
林謹容不能告訴林謹音實情,只得嘆道:“做的時候沒想那麼多,也沒想到諸師母會突然把我推出來。”
林謹音道:“罷了,做都做了,這個時候再說你也沒什麼用。”輕輕抱了抱林謹容的肩頭,低聲笑道:“別說這些啦,咱們姐妹多年不見,你住不得幾日便又要走,說點高興的。下一次見面不知又是什麼時候。”
林謹容將頭靠在林謹音的肩膀上,低聲道:“我很懷念從前我們還在家裡的時候,那時候你管我和七弟可真嚴,但也是真的對我們好。你要出嫁的時候,我好擔心。天天都在想,你要是走了,剩下母親、七弟和我,怎麼辦呢?”前世時懵懵懂懂,後世知事了,卻沒什麼信心…她那時是真擔心。
想起從前,林謹音臉上不由浮現出一絲愉快的笑容:“每當獾郎和玉郎吵架尋我評理的時候,我也常常想起從前的事,我記得你那個時候膽子又小…人又蔫巴巴的,就連生日母親給的東西都能給六妹、七妹搶去,還不敢說只敢哭;可病了那一場,卻突然變了個人似的,一下子鑽到了錢眼裡去………如今,竟然也捨得拿出錢來幫人了。”
林謹容想起自己第一次賺錢,削尖腦袋到處找本錢…厚着臉皮求陶鳳棠幫忙買賣金銀,被林謹音嚴厲斥罵時的情形,不由笑起來:“姐姐那個時候可真兇,訓起人來一套一套的。我和七弟都最慌你變臉。”
獾郎聽見母親和姨母說起小時候的事情,不由來了興趣,將一旁歪纏的弟弟玉郎往旁邊推了推,好奇地湊過來:“姨母,我娘小時候就這麼厲害的?”
林謹音高高舉起手來…輕輕打在他頭上,低聲道:“大人說話哪裡有你小孩兒插話的餘地?”
獾郎朝他母親調皮地吐了吐舌頭,轉過去依葫蘆畫瓢輕輕敲了玉郎的頭一下…裝模作樣地訓斥:“聽見沒有,大人說話,小孩兒不要嘰嘰喳喳的。”
玉郎不甘示弱,拉了林謹音的袖子,奶聲奶氣的低聲道:“娘啊,哥哥他又欺負我。”
林謹音便罵獾郎:“你七舅有你這麼大的時候………”
獾郎立時嘆了口氣,老氣橫秋地道:“知道了,我七舅有我這麼大的時候,已經快要拜入諸先生門下了,還懂得護着姐姐和母親…照顧曾外祖父。我這就陪着祖父去。”笑嘻嘻的同林謹容行禮別過,又牽了玉郎的手:“走,哥哥先送你去睡午覺。”
玉郎順從地牽了他的手跟着他走,兩弟兄一高一矮,說不出的和諧。林謹音目送着兒子的背影,輕輕嘆氣:“你大表哥常年不在家…我一個人要管的事情太多,忙不過來,便把獾郎養成了這性子。小小年紀,已然能替我管很多事情,能幫陪着他祖父散心說話,還能照料玉郎。可到底是沒有父親在身邊,被他祖父慣壞了,嬉皮笑臉的,也不甚怕我。”
林謹容不由笑道:“這孩子已經很懂事了,七八歲的孩子,能幫你處理家事,能照顧老人和孩子,還要讀書,你要他怎麼樣?性子歡快點的好,若是都像我家那位似的,成日板着一張臉,說的話掰着手指頭數得清,可就不得了啦。”
林謹音將扇子輕輕敲了敲她的頭:“你呀,又背後編排人,陸緘哪裡不好?”想起遠在江南陶鳳棠來,忍不住又嘆了口氣。少年夫妻,本就情深,卻一直兩地分居,難得見上一面,叫人如何能不惆悵!
林謹容把她的神色都看在眼裡,低聲道:“前兩天我和你說的那個事怎麼樣?不如趁着舅舅這些日子身體好轉,陪着他去江南散散心,你們一家也好團聚。總這樣分開不是法子。”
林謹容一臉的嚮往,卻是爲難之極:“好是好,可是家大業大,哪裡是說丟就能丟得下的。再說,你也聽舅舅說啦,故土難離,他不想離開。能怎麼辦?”
早幾年就謀算起的,陶鳳棠也打好前站了,本以爲陶舜欽大抵不會拒絕,怎奈真的到了這個時候,竟還是這麼難。有沉悶的雷聲從天邊“轟隆隆”的滾將過來,林謹容又燥又熱,身上浸出一身細毛汗來,由不得使勁了扇子:“好熱。”
林謹音跟着了扇子,看向天際:“這雨要落未落的,雲就這樣罩着,風也不刮,當然熱。其實還好,去年夏天更熱,那太陽天天白花花的指着曬,能把油都烤出來。”
林謹容咕噥了一聲:“你怎麼不說後來的雨水多得淹得死人呢?”
林謹音能感覺到她的心情突然煩躁起來了,卻不知她焦躁什麼,便勸道:“莫要擔憂,我這些年總結出來了,不管什麼事,剛開始覺着很難,但總有熬過去的時候。”
林謹容應景般地笑了笑。
忽見枇杷快步進來,雖則盡力保持冷靜,臉上仍然露了幾分驚慌,白嘴白臉地道:“大奶奶……”
林謹音只當是家裡出了什麼了不得的大事,連忙道:“不要急,慢慢地說。”卻見枇杷看了林謹容一眼,一副不好說的模樣,便有些生氣:“有話就說!這樣吞吞吐吐的!”
枇杷還是那副爲難樣兒,林謹容就站起身來:“我去看看母親午睡醒了沒有。”
枇杷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壓低了聲音道:“不是,哪兒是想瞞着四姨呢?是怕四姨着急。”
林謹音見她欲言又止的,忍不住道:“急死個人了,你到底要說什麼?”
枇杷小聲道:“剛傳來的消息,平洲有兵士反了!聽說是好幾百個人,殺了好幾個當官的,鬧得很大。”
林謹音手裡的扇子差點沒掉到地上,急急忙忙穩住了,迅速掃了林謹容一眼,道:“那現在如何了?平洲那邊有沒有發生什麼大事?”
終究是發動了。只是她記得當時是幾十個兵士的,怎地就變成了幾百個?是誤傳還是事情又發生了偏差?林謹容不確定中,又有一種塵埃落定的感覺——該發生的終是發生了。
林謹音口裡所說的大事,就是這些譁變的士兵有沒有藉機攻打搶奪富戶,殺人放火什麼的。枇杷心裡自是明白的,但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道:“外頭剛傳進來的消息,含糊不清的,並不知到底實情如何。”
“那再使人去打聽啊。還愣着做什麼?”林謹音見林謹容一直沉默着,以爲她嚇壞了,忙扶住她安慰道:“不要緊的,肯定沒有大事。你也曉得,三人成虎,衆口鑠金,興許是亂傳,傳着傳着就走了樣。”可到底,林謹音自己也是焦急的,陶氏是在這裡了,但林家還有那麼多人在那裡呢,更不必說陸、吳兩家的人。因恐嚇着陶氏,又匆匆忙忙交代身邊衆人:“事情沒弄清楚以前,不得亂傳給太太知曉。”
一陣狂風吹來,滿院樹葉嘩啦啦亂響,潮溼的氣息由遠及近,林謹容握緊林謹音的手,擡頭看着天邊,低聲道:“要下雨了。”
話音剛落,黃豆大小的雨點伴隨着濃烈的土腥味砸了下來,庭院間的樹木花草瞬間就被淹沒在白茫茫的雨霧之中,沉悶的雷聲伴隨着猙獰的閃電打了下來,毅郎從夢中驚醒,發出一聲啼哭。
林謹容忙俯身將他抱起,輕聲安慰:“娘在這裡,不怕,是打雷啦。”
毅郎及時得到安撫,便漸漸止住了哭聲,乖順的趴在林謹容懷裡看雨。林謹容和林謹音又在廊下立了片刻,見風太大,把雨盡都吹落進來,只得收拾着進了屋子,一人捧了一杯茶,相對無言。
許久,林謹容輕聲道:“三姐知道俞宗盛麼?”
林謹音道:“怎麼不知道?這邊折騰得並不比你們那邊輕鬆。他嫌這邊沒有平洲氣候好,不肯留在這裡,其實人家都猜他是怕大榮的騎兵突然跑過來。”沉默片刻,嘆道:“怎會是當兵的先反?”
林謹容小聲道:“我聽二郎說,他剋扣軍餉,苦役士兵,兵士的日子同樣不好過。”那些人手裡有刀槍,估計膽子也要大得多。
過了大半個時辰,雨漸漸小了,一個僕婦打着傘跑進來,立在廊下道:“老爺請大奶奶和四姨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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