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世全對着林謹容說出這番話來,其實多少有些撒賴的意思。因爲他知道,林昌絕對不會允許他帶着妹妹長期住在林三太太的莊子裡,那得引起多少閒話啊。只等喪事辦妥,林昌和林大少等人必然會千方百計把他兄妹二人弄回去,一旦離開這庇護,妹妹就算是僥倖躲過此番,將來也難免會不小心夭折。
十多年間,他已經失去了兩個妹妹。
同樣的事情他想得到,林三太太不會想不到。幫人也許是一時興起,一時可憐,但要長期、不怕麻煩的幫一個非親非故的人,不管是誰都要仔細思量才能下定決心的。但他已經無路可走,所以不管林謹容和林三太太同意不同意,他都要賴着她們不求陶氏直接求林謹容,這來源於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直覺,他覺得林謹容這樣柔軟的小姑娘,一定不忍心拒絕他。
他深吸一口氣,看着沉默不語的林謹容,生氣憤怒的龔媽媽,準備破落到底,掃盡所有尊嚴,拼命苦求。就在他即將跪下去的時候,林謹容平靜地開口了:“好。憑自己的努力養活自己和至親的人,應該得到尊重。我會替三哥和母親說,母親這裡不好處理,我和祖父說。”
林世全驚喜萬分,早前一直忍着的眼淚沒有任何預兆地流了滿面,他將袖子使勁抹了一把,認真作揖:“多謝四姑娘,不拘何種活兒,我都不會挑揀。等母親入葬,我就可以開工,早前的這些開銷,請記在賬上,總有一日,我能雙倍奉還。”他會爲了妹妹的生存下跪哀求陶氏和林謹容,卻不願意厚着臉皮跟着父兄一口一聲“三嬸孃、四妹妹。”他再清楚不過,隔了好幾代的親,沒有任何感情,沒有任何來往,算是什麼親?喊着底氣不足太拗口,不如喊三太太和四姑娘更踏實更順口。
林謹容淡淡地道:“三哥,我敬你愛惜手足,有志氣,憐惜小妹妹生而喪母,孤苦無依,並不是貪圖你們報恩。這些情分,你將來若是能還,我很高興,因爲說明你有出息;若是不能,我也不氣。一切自在人心,所以,一個所謂的稱呼,其實並不能說明什麼。”
林世全沉默許久,終於低低喊了一聲:“四妹妹。”
林謹容微微一笑,認真起身對他行禮,答曰:“三哥。”
這一夜,剛出生的小女孩兒得了個名字:留兒。取其留存於世艱辛不易之意。
第二日陶氏最終聽了林謹容的勸:“已經走到這一步,也不怕多走幾步……識字又能吃苦,念情,有志氣,是個值得拔拉的,將來會是七弟得力的幫手。他家那邊就說娘和留兒很投緣,她沒了娘,有長輩願意照拂,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至於三哥,就說要請他幫忙,他家根本不可能不許。”
於是,林世全自此成了這莊子裡的一份子。
事情傳回林家老宅,林家上下一片譁然。有人道是陶氏起心不良想搏賢名;有人挑唆林亦之,道是陶氏這是防着他,不把他當兒子,幫林慎之找幫手對付他;有人挑唆林慎之,說是陶氏收了個乾兒,不要他了;有人去尋林三老爺,道是陶氏不把他放在眼裡,這麼大的事情都不和他這個做丈夫的商量一下,她的妝奩要被不相干的外人給哄走了,林三老爺暴跳如雷,恨不得立刻殺到莊子裡去振振夫綱,被林謹音苦苦勸住。
事情通過林慎之落到林老太爺耳中,林老太爺思量許久,只道了一句:“行善積德是好事。多個人多口飯,我林家的人怎能看着族人犯錯而不聞不問,從而落下罵名?小老七你要記住,日後若是有了出息,就該盡力幫助族人才是,聲望不是一天一日累積起來的,行善積德之家纔有善報。”
於是這事兒不了了之。沒有人再敢說陶氏不對。
過年,陶氏在臘月二十才帶着林謹容回的老宅,不過呆到初五,就又領着林謹容回了莊子裡繼續養病。林慎之照舊的哭得鼻子連着口,陶氏照舊的狠心不回頭——雖然在家裡的時候,她恨不得每天每夜都守着林慎之不放手,但看到長女更加沉穩的作派,林慎之越寫越好的字和背得越來越多的書,她越發下定決心,早日斷了病根,早日殺回來!
林謹容只顧着和林謹音說悄悄話,逗着林慎之玩耍,並沒有和來拜年的林玉珍等人會面,自然也不知道,陸緘和陸雲都雙雙學會了吹壎。
春雷乍響,帶着清新氣息的春雨淅淅瀝瀝地落了下來。彷彿是在一夜之間,田野裡的草和樹木就紛紛甦醒過來,把田間地頭,庭院花園都染上了一層柔和油嫩的綠色。緊接着,粉白的櫻桃花,白的梨花,紅的杏花,嬌豔的桃花紛紛在枝頭招展着自己的嫵媚清新,正是春光無限。
午後,天氣晴好,微風習習,田地裡忙碌的農人們也懶得回家,就在田埂上坐了,就着葫蘆裡的水,吃着家人送來的飯食,開開心心地說着農事,議論着別人家的長短,當然說得最多的還是母親死了以後,突然跑到陶氏莊子裡來幫忙的林世全和他那個“剋死生母”的妹子留兒,以及林昌爺家的事情。
有感嘆林昌爺狠心,林大少等人黑心,林世全和小姑娘可憐的,也有讚歎陶氏和林謹容好心的。也有人羨慕林世全靠上了林家這顆大樹的,還有人操心林世全這個少爺能不能忍下給人做管事的苦頭。
但不管別人用何種目光來看待,青衣布鞋的林世全仍然盡職盡責地守在田梗旁的樹蔭下,熱情的和從身旁經過的佃戶打招呼道辛苦,目光銳利地檢查着地裡的農活兒是否做得精細。
偶爾他舉目遠眺,看到掩映在青松翠柏間那座小小的寺廟,想到自己那位好心腸的族妹此時正在裡面燒香拜佛,爲母祈福,心裡就是一片寧靜。縱然世間有百種不如意之處,但好人還是很多的。
此時的清涼寺裡清淨到了極點——又是林謹容來燒香拜佛泡溫泉的日子,兩個老尼姑自是緊閉廟門,不許人出入。
在沒有人看到的地方,穿着一身粗布衣裳的林謹容趴在清涼寺不算高的後牆頭上,膽怯地看着站在牆外的苗丫。
苗丫朝她伸開手,低聲鼓勵:“跳呀,跳呀,像我一樣的,閉上眼睛就跳下來了,你別害怕,我接着你……”
林謹容臉色寡白,一雙手緊緊攥着牆瓦,雙腿在打哆嗦:“你的胳膊細得像麻花……”
苗丫又好氣又好笑:“我的好姑娘啊,我的胳膊細得像麻花,也可以在你跌倒的時候扯你一把。你要不去就算了,回去吧。”
林謹容的腳底板在抽筋,一股涼氣從腳底升起來,弄得她滿手都是冷汗,背脊涼幽幽的,她幾乎想流淚:“我不敢轉身。”
苗丫看到她那狼狽樣兒,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那就往前跳吧,像我早前那樣。快點,當心給人瞧見,以後就再也不能出來啦。”
林謹容咬緊牙關,小心翼翼地調整了身形姿勢,閉着眼睛往下跳。
“咚”的一聲悶響,除了雙腳落地時震得雙腿有些麻以外,並沒有什麼可怕的事情發生。她竟然從那麼高的地方跳下來了!還沒有摔倒!林謹容定了定神,歡喜得眉眼飛揚:“苗丫,剛纔那種感覺好奇怪哦,好像飛了起來,但是心又好緊,幾乎要跳出來似的。”
“是啊,姑娘真厲害。”苗丫早就習慣了她的一驚一乍,迅速牽了她的手往前跑:“快,我二哥在那邊等着我們的。他昨兒補網補了半宿呢,等會兒下了河,你別亂動,要聽我的。咱們走這條道要經過一座木頭搭成的橋,有些朽了,上次我差點沒掉下去,你別走右邊。”
“好。”林謹容笑得眉眼彎彎,學着苗丫的樣兒,撒開腳丫子朝着背後的清涼山跑去。暖暖的春風從她臉上掠過,她聞到了從來沒有聞到過的自由的,肆無忌憚的味道。
這一跳,她拋棄了從前許多奉爲至理的東西。
從前那個循規蹈矩的林謹容,靜悄悄的死了。
二人走了不到一盞茶的時間,一個半大小子從路旁的樹下站起身來往林謹容身上打量:“怎麼纔來?還以爲不來了。”正是苗丫的二哥鐵二牛。
苗丫道:“姑娘不敢跳牆。二哥你等會兒找個梯子去。”
鐵四牛“哦”了一聲,抓了地上的砍柴刀和魚簍,紅着臉悶着頭往前走。
苗丫威脅道:“二哥,說過的哈,今日的事情不許說出去,不然我就和爹說你偷狍子肉和銀絲炭跑到雪地裡去烤來吃,還偷了酒,吃得爛醉的事情。”
鐵二牛惡狠狠地回頭瞪着她:“死丫頭,你有完沒完?說過不說就不說,你不信我就別要我跟着,我回去了。”罵完以後又紅着臉偷偷瞟了林謹容一眼,做出要走的姿勢。
林謹容看了一眼靜寂的山道,心裡到底還是有些害怕,忙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苗丫你錯了。”
苗丫毫無誠意地和她哥虛虛行了個禮,道:“看在姑娘的份上,別置氣了,趕緊的,時間緊得很。”
於是三人都不再說話,靜悄悄地沿着山道而去。
春光裡,有個青衣少年帶着個小廝,慢吞吞地走到廟門緊閉的清涼寺外,詫異地看了看緊閉的廟門,讓小廝去拍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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