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豌豆花_1

豌豆花

十月暮,正是豌豆花盛開的季節,

窗外的小院裡,

開滿了豌豆花,

一片紫色的雲霧,

紫色的花蕊。

她——

這小嬰兒——

出生在豌豆花盛開的季節裡。

1

一九五一年十月二十一日。臺灣正籠罩在一片低氣壓的雲層下,天空是陰暗的,氣溫燠熱而潮溼。時序雖然已是仲秋,亞熱帶卻無秋意。熱浪侵襲下,每個人身上都是溼漉漉的汗水。

許曼亭在她那木板搭成的小屋裡,已經和痛苦掙扎了足足二十小時。小屋熱得像個烤箱,許曼亭躺在牀上,渾身的衣衫早被汗水溼透,連頭髮都像浸在水中般溼漉漉的。而新的汗水,仍然不斷地、持續地從全身冒出來,從額頭上大粒大粒地滾下來。

從不知道人類的體能可以容忍這麼大的痛楚。許曼亭在半昏沉中想着,難道自己也曾讓母親受過這樣的疼痛嗎?母親,不,這時不能想到母親,還是去想體內那正要衝出母體的嬰兒吧!孩子,快一點,快一點,快一點……求求你,不要再這樣拉扯了,不要再這樣撕裂了,不要再這樣墜痛了……

啊!體內一陣翻天覆地的絞痛,使她再也忍不住,脫口叫出聲來,無助地、哀求地、慘厲地叫出聲來:

“啊!救我……楊騰!救我!救我!救我……”

那等待在小屋外的楊騰被這聲淒厲的呼叫聲整個震動了,他如同被電擊般跳了起來,衝開小屋的門,他往裡面衝去,嘴裡喃喃地、胡亂地呼喚着:

“曼亭!讓天懲罰我!讓天懲罰我!”

他要向那張牀撲過去,但是,牀邊正忙着的三位老婦人全驚動了,鄰居阿婆立刻攔過來,抓住他就往屋外推去,嚷着說:

“出去!出去!女人生孩子,男人家不要看!急什麼?頭胎總是時間久一點的!出去!出去!稍等啦,沒要緊,稍等就當阿爸啦!人家阿土嬸接過幾百個孩子了,不要你操心!出去等着吧!”

許曼亭的視線,透過汗水和淚水的掩蓋,模糊地看着楊騰那張年輕的、輪廓很深的臉和那對驚惶的大眼睛。他被推出去了,推出去了……她徒勞地向他伸着手,呻吟地哭泣地低喊:

“楊騰,不行……你走,我和你一起走!不管到什麼地方!我和你一起走!”

彷彿間,又回到了戰亂中。彷彿間,又回到全家老老小小都擠在火車車廂裡的日子。火車中沒有座位,一個車廂裡擠滿了人,許多陌生人混在一起,誰也照顧不了誰。車子越過原野,緩緩地、轆轆地碾過劫後的戰場,車廂外的景色詭異,燃燒過的小村莊,枯蕪的田壟,沒有人煙的曠野,流浪覓食的野狗……“白日登山望烽火,黃昏飲馬傍交河。行人刁斗風沙暗,公主琵琶幽怨多。野營萬里無城郭,雨雪紛紛連大漠。胡雁哀鳴夜夜飛,胡兒眼淚雙雙落。聞道玉門猶被遮,應將性命逐輕車。年年戰骨埋荒外,空見蒲桃入漢家。”她倚着車窗,腦海裡縈繞着《古從軍行》的詩句,戰爭不分古今,不分中外,蒼涼情景皆一樣!她看着看着,淚珠潸然而下。然後,楊騰悄悄地擠近她身邊,爲她披上一件外衣,拭去她頰上的淚痕……她轉眼看他,楊騰,是她奶媽的兒子,以“家僕”的身份隨行。戰亂中不分主僕,戰亂中沒有階級。今日相聚,明天就可能捱上一個炸彈,讓整個車廂炸成飛灰……她看着楊騰,那大大的眼睛,深深的雙眼皮,年輕而熱情的臉龐,關懷而崇拜的注視……

疼痛又來了,像個巨大的浪,把她全身都捲住了。她感覺得到那小生命正在自己體內掙扎,要衝破那裹住自己的黑暗,要衝進那對他仍然懵懂的世界裡。好一陣強烈的墜痛,痛得她全身都痙攣起來。阿婆捉住了她的手,阿土嬸和阿竈嬸在一邊喊着:

“用力!用力!阿亭哪,用力呀!”

用力?她徒勞地在枕上轉着頭,痛楚已經蔓延到四肢百骸,全身幾乎再也沒有絲毫力氣。她抽泣着,淚和着汗從眼角滾落。她拼命想用力,但是,她的呼吸開始急迫,痛楚從身體深處迸裂開來,她覺得整個人都要被拆散了,她只能吸氣,腦子開始昏沉,思緒開始凌亂……模糊中,她聽到三個老婦人在牀邊用閩南語低低交談:

“好像胎位不對……”

“……要燒香……”

“……羊水早就破了……”

“……會不會衝犯了神爺……”

“……外省女孩就是身子弱……”

“……要不要叫外省郎進來……”

要的!要的!她喊着,嘴裡就是吐不出聲音。啊,不要,不要。她想着,不要讓楊騰看到她這種樣子,這份狼狽。楊騰眼裡的她,一向都是那麼高雅的!“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冰肌玉骨?怎樣的諷刺呢?清涼無汗?怎樣可以做到清涼無汗?她搖着頭,更深地吸氣,更深地吸氣……她的思緒又飄到了那艘載着無數乘客的某某輪上。

船在太平洋上漂着。整個船上載了將近一千人。

船艙那麼小,那麼擠,那麼熱。他們許家雖然權貴,到了這種時候,也只能多分得一個艙位。她無法待在那透不過氣的船艙裡,於是,她常常坐在船橋下的甲板上,夜裡,她就在那兒凝視着滿天星辰。

“昨夜星辰昨夜風,畫樓西畔桂堂東,身無綵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這是唯一的遊戲。坐在那兒,望着星空背唐詩。然後,楊騰溜了過來,靠近了她坐下,用手抱着雙膝。她看星星,他看她。

背唐詩不是唯一的遊戲了。她的眼光從星空中落到他臉上,他的眼睛炯炯發光。他們相對注視,沒有語言,只是相對注視。她知道什麼是禮教,她知道什麼是中國傳統的“儒家教育”。但是,在這艘船上,在這茫茫無際的大海上,星星在天空璀燦,波濤在船緣撲打,海風輕柔地吹過,空氣裡帶着鹹鹹的海浪的氣息。而他們正遠離家鄉,漂向一個未知的地方。在這一刻,沒有儒家,沒有傳統,沒有禮教,沒有隔閡。她深深地注視着她面前這個男孩,這個從她童年時代就常在她身邊的男孩……那男孩眼中的崇拜可以絞痛她的心臟,而那烈火般的凝視又可以燒化她的矜持……他悄悄伸過手來,握住她。然後,他再挨近她,吻住了她,在那星空之下,大海之上。

一陣劇痛把她驟然痛醒,似乎自己已經昏迷過一段時間了。她張開嘴,仍然只能吸氣。阿土嬸用手背拍打着她的面頰,不住口地喊着:

“阿亭,醒來!醒來!不可以睡着!阿

亭,阿亭!”

三個老婦人又在商量了。

“……不能用躺的……”

“……準備麻袋了嗎?”

“……沙子,稻草……”

“……弄好了嗎?就這樣……”

“……來,把她攙起來……”

她們要怎樣呢?她昏昏沉沉的,只是痛、痛、痛……無盡止的痛。忽然,她感到整個人被老婦人們挾持起來了,她無力掙扎,兩個老婦一邊一個挾着她的手臂,把她拖離了那張牀。啊,她猛烈地抽着氣。阿土嬸又來拍打她的面頰了:

“蹲下來!用力!再用力!再用力!”

不要。她想着。這是在做什麼?她半跪半蹲,雙腿無力地垂着。然後,像有個千斤重的墜子,忽然從她體內用力往外拉扯,似乎把她的五臟六腑一起拉出了體外,她張大嘴,狂呼出聲了:

“啊!……”

有個小東西跌落在地上的麻袋上,麻袋下是沙子和稻草,三個老婦人齊聲歡呼:

“生了!生了!生出來了!”

生出來了?生出來了?她的孩子?她和楊騰的孩子?被詛咒過的孩子?她勉強張開眼睛,看到的是殷紅的血液……血,殷紅地流向麻袋,迅速地被麻袋下的沙子吸去……

血。是的,那天,父親在盛怒下打了楊騰。

那時已經在臺灣住下了,戰爭被拋在過去的時光裡,新建立的家園又恢復了顯赫的體系。不是火車裡,不是大海上。在結實的土地上,禮教和尊嚴再度統治一切。可是,青春的火焰已經燃燒,愛情沒有辦法掩人耳目。父親在盛怒下打了楊騰,用手臂一般粗的棍子,打得他頭破血流,殷紅的血從他額頭、鼻孔和嘴角涌出來,染紅了他那件白汗衫。奶媽哭泣着在一邊狂喊:

“不要打他!殺了我吧!殺了我吧!”

楊騰倒下去,又掙扎着站起來,挺立在那兒。父親的棍子再揮下去,她掙脫了母親和姨娘們的手臂,直撲向楊騰,哭着大叫:

“打死了他,我也跟着死!”

“你不要臉!”父親怒吼,一棍打向她肩上,楊騰大驚,用手臂死命護住她。那一棍結結實實打在他手腕上。楊騰對她大喊着:

“別管我!你走開!走開!走開!”

“不!不!不!”她死纏住他,讓父親的棍子連她一起打進去。父親暴怒如狂:

“楊騰!你給我滾出去!滾到我永遠找不到的地方去!否則我會宰了你!”

“我走!”楊騰挺立着說,“我馬上就走!我再也不做你家的寄生蟲!我要走到一個地方,去創造我自己的世界!我走!我馬上就走!”

“楊騰,不行……”她哭喊着,“你走,我和你一起走!不管到什麼地方!我和你一起走!”

“曼亭!”父親怒吼,“你要跟他走,你就跟他一起滾!滾到地獄裡去!我詛咒你!下賤卑鄙的東西!你如果跟他一起滾,你們都不得好死!你們生下的孩子,也永世不得超生……”

“不要再說了!”母親尖叫起來,“曼亭,如果你敢跟他走,你就是殺了我了!”

奶媽走過來,直挺挺地跪在曼亭面前了:

“小姐,我的好小姐,你就放了他吧!讓他一個人走!我一生只生了兩個兒子,大的是阿騰,小的叫阿勇。你知道嗎,小姐?因爲我來你家餵你奶,把剛出世的阿勇寄在農家,結果,阿勇死了,阿騰的爹變了心,另娶了。我什麼都沒有了,只有阿騰,你讓他走吧!小姐,阿騰配不上你,你是念過書的大家小姐,他是做粗活的鄉下孩子!你跟了他,也不會幸福!”

“奶媽,奶媽!”曼亭哭着,也對奶媽直挺挺跪下去了,“我跟你說,我從不知道阿勇的事,現在我知道了!一切算是命中註定吧,我們許家欠你一條命,我這條命,就豁出去跟了阿騰了!你別再說,別再說了!是我自願的!是我甘願的!受苦受難受詛咒,都是我甘願的!”

楊騰依然挺立在那兒,聽到這裡,他閉上眼睛,淚珠和着額上的血,沿頰滾落。他用手摸索着曼亭的頭髮,啞聲說:

“你好傻!你好傻!你好傻!”

“滾!”父親狂叫,“不要在我面前讓我看着噁心,我有五個女兒六個兒子,少了你一個根本不算什麼!你給我馬上滾!”

“不要!”母親也跪下了,對父親跪下了,“你饒了她吧!她才十九歲,不懂事呀!”

於是,父親那三個姨娘也跪下了,她的四個姐妹也跪下了。

那天,是一九五〇年的夏天,許家那日式房子的大花園裡,就這樣黑壓壓地跪了一院子的人。

“……咕哇,哇,咕哇……咕哇……”

一陣嬰兒的啼哭聲又把她拉回了現實。三位老婦人還在牀邊忙着,她已經躺回牀上了,汗水仍然在流着,滲入身下的草蓆裡。頭髮依舊溼答答,渾身上下,依然分不出哪兒在痛。但是,孩子在哭呢!咕哇,咕哇,咕哇……多麼動人的哭聲,這是生命呢!是由她和楊騰製造的生命呢!她轉側着頭,呻吟着低語:

“孩子……孩子……”

阿婆走近她面前,摸摸她的額,用毛巾拭去她額上的汗,用帶着歉意的語氣說:

“是個女孩子呢!不要緊,頭胎生女兒,下一胎一定是個男孩!”

女孩子?她的心思飄浮着。楊騰會失望了,奶媽泉下有知,也會失望了,楊家還等着傳宗接代呢!她對門口望去,楊騰似乎衝進來好多次,都被推出去了。現在,楊騰又衝進來了,他直撲到她的牀前,兩眼發直,眼中佈滿了紅絲,面色緊張而蒼白,他伸手摸她的手、她的面頰、她的下巴,嘴裡急促地問:

“你好嗎?你還好嗎?你怎樣了?你怎麼白得像枝蘆葦草呢!你能說話嗎?你……”

“楊騰,”她微弱地、憐惜地、歉然地說,“是個女孩……對不起……是個女孩……”

他一下子就把頭撲在她的枕邊,他的手指強而有力地緊攥着她,他的聲音從枕邊壓抑而痛楚地迸出來:

“不要說對不起!永遠不許對我說對不起!是我把你拖累到這個地步,是我害你吃這麼多苦,如果不是跟着我,你現在還是千金大小姐……”

“楊騰!”她衰弱地打斷他,勉強地想擠出微笑,她的手指觸摸着他那粗糙的掌心。她多想擡起手來,去撫摸他那粗黑濃密的頭髮啊!但,她的手卻那麼無力,無力得簡直擡不起來。

阿婆又過來了,端着一碗東西,她粗聲地命令着:

“外省郎,你就讓開一點,讓你的女人

吃點東西!柑橘麻油雞蛋!吃了就有力氣了!”

楊騰又被推開了。

一碗帶着酒味、麻油味、柑橘味的東西被送到她嘴邊,阿土嬸和阿竈嬸扶着她,強迫地把一匙黃澄澄油膩膩的食物喂進她嘴中。她才吞下去,驟然引起一陣強烈的噁心,頓時,整個胃都向外翻,她用力撲倒在牀邊,不讓嘔吐物玷污了席子。可是,她覺得體內正有股熱浪,從兩腿間直涌出去……直涌出去……直涌出去……

她的思緒又飄遠了,飄遠了。

第一次來到中部這個小村落的時候,她真不太相信自己會住下來。那單薄的小木屋,像一擠就會壓碎的火柴盒,既擋不住風雨,也遮不了烈日。可是,楊騰在這兒,他已經在這兒工作半年了。他在這兒,這兒就該是她的家。

楊騰是在捱打後的第二天失蹤的。

有好一陣子,奶媽天天哭,她也哭。許家把她軟禁着,對奶媽也呼來喝去,沒有好臉色。曼亭的日子變得那麼難捱,姨娘們對她冷言冷語,姐妹們對她側目而視,父親對她怒髮衝冠,而母親卻天天數落着她的“不是”,和她帶給家門的“羞辱”。這種日子漫長而無奈,她以爲自己挨不過那個秋天和冬天了。她總想到死,總想一了百了。總想到星空之下和大海之上的時光。

“來是空言去絕蹤,月斜樓上五更鐘。夢爲遠別啼難喚,書被催成墨未濃。蠟照半籠金翡翠,麝薰微度繡芙蓉。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一萬重。”

又回到背唐詩的日子,背的全是這類文句,隨便拿起紙和筆,塗出的也都是“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她以爲自己終將枯竭而死了,可是,她發現奶媽不再哭泣了,不但不再哭泣,而且,常常帶着抹神秘的喜悅。於是,她知道了,知道楊騰一定和他母親取得聯繫了。於是,她在許多夜裡,就匍匐在奶媽膝上,請求着,保證着,哭訴着,央告着……於是,有一天,奶媽帶着她一起離傢俬逃了,她們來到了這個小村落,投奔了正在當礦工的楊騰。

這個小村落是因爲瑞祥煤礦而存在的,所有的男人都在礦裡工作,所有的女人都在院子裡種花椰菜、種豌豆、種蔥,種各種蔬菜,或養雞鴨來貼補家用。忽然間,唐詩完全沒有用了,忽然間,孔子孟子四書五經宋詞元曲都成爲歷史的陳跡。她的“過去”一下子就消失得無影無蹤,新的世界裡只有楊騰、奶媽和滿園的花椰菜、滿園的豌豆……

她學習着適應,冬天,皮膚被冷風凍得發紫,夏天,又被陽光炙烤得紅腫……她沒有抱怨過,甚至沒有後悔,她只是不知不覺地衰弱下去。

奶媽是春天去世的,那時,曼亭剛剛知道懷了孕,奶媽臨終時是含着笑的:

“亭亭,”她喚着她的乳名,“給楊家生個兒子!生個男孩子,楊家等着他傳宗接代!”

“咕哇……咕哇……咕哇……”

孩子在哭着。女孩子?爲什麼偏偏是女孩子?

曼亭在枕上轉着頭,室內三個老婦人的聲音嗡嗡地響着,像來自遙遠的深谷:

“……不許碰水缸!產婦流血不停,不能碰水缸……”

“……抓起她的頭髮,把她架起來……”

又有人把她架起來了,她全身軟綿綿,頭髮被拉扯着,痛、痛、痛。最後,她仍然躺下去了。室內似乎亂成了一團。

“……唸經吧!阿婆,快去買香!”

“……外省郎,燒香吧,燒了香繞着房子走,把你的女人喚回來……”

“……到神桌下面去跪吧……”

“咕哇……咕哇……咕哇……”

孩子在哭着。怎麼呢?難道她要死了嗎?曼亭努力要集中自己渙散的神志。不行,孩子要她呢!不行,她不要死,她要帶孩子,她還要幫楊騰生第二胎,她還要在楊騰帶着滿身煤渣回家時幫他燒洗澡水,她還要去收割蔬菜……她努力地睜開眼睛,喃喃地低喚:

“楊騰,楊騰,孩子,孩子……”

楊騰一下子跪在牀前,他的臉色白得像紙,眼睛又紅又腫,粗糙的大手握着她那纖細修長的手,他的聲音沙啞粗暴而哽塞:

“曼亭!你不許死!你不許死!”

“呸!呸!呸!”阿婆在吐口水,“外省郎,燒香哪,燒香哪!唸佛哪!”

空氣裡有香味,她們真的燒起香來了!有人喃喃地念起經來……而這一切,離曼亭都變得很遙遠很遙遠。她只覺得,那熱熱的液體,仍然在從她體內往外流去,帶着她的生命力,往外流去,流去,流去。

“孩子,”她掙扎着說,“孩子!”

“她要看孩子!”不知是誰在嚷。

“抱給她看!外省郎,抱給她看!”

楊騰顫巍巍地接過那小東西來,那包裹得密密的,只露出小臉蛋的嬰兒。他含着淚把那脆弱而纖小得讓人擔心的小女嬰放在她枕邊。她側過頭去看孩子,皺皺的皮膚,紅彤彤的,小嘴張着,“咕哇……咕哇……”地哭着,眼睛閉着……曼亭努力地睜大眼睛看去,那孩子有兩排密密的睫毛,而且是雙眼皮呢!像楊騰的大雙眼皮呢!

“她——會長成——一個很——很美很美的——女孩!”她吃力地說,微笑着,擡眼看着窗外。十月暮,正是豌豆花盛開的季節,窗外的小院裡,開滿了豌豆花,一片紫色的雲霧,紫色的花蕊。她——這小嬰兒——出生在豌豆花盛開的季節。

“豌豆花。”她低低地念叨着,“紫穗,楊紫穗!豌豆花!一朵小小的豌豆花!”

她握着楊騰的手逐漸放鬆了,眼睛慢慢地合攏,終於閉上了。生命力從她身體裡流失了,完完全全地流走了。

“咕哇,咕哇,咕哇……”新的生命力在吶喊着。

楊騰瞪着那張牀,那張並列着“生”與“死”的牀。他直挺挺地跪在牀前,兩眼直直地瞪視着,不相信發生在面前的事實。他不動,不說話,不哭,只是直挺挺地跪在那兒。

一屋子唸經誦佛的聲音。

那女孩就這樣來到世間。

她的母親臨終時,似乎爲她取過名字,但是,對屋裡每一個人而言,那名字都太深了,誰也弄不清楚是哪兩個字。阿土嬸曾堅持是“紙碎”或是“紙錢”之類的玩意,認爲這女孩索走了母親的命,所以母親要她終身燒紙來祭祀。楊騰什麼都不記得,只記得曼亭曾重複地說過:

“豌豆花!一朵小小的豌豆花!”

於是,她在小村落中成長,大家一直叫她“豌豆花”。

她沒有名字,她的名字是“豌豆花”。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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