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童天真的話讓婉潞是真的笑了,朱氏把自己兒子拉過來,摸着他的頭:“傻孩子,你還真當世上男子都似你爹一樣?”自從平老爺過世,這還是朱氏頭一回主動提到平老爺,想起自己記憶之中那個溫文儒雅的爹爹,婉潞的淚又要滴下來。
聽到提起自己的爹,續宗眨眨眼,什麼都沒說,一家三口沉默了一會,朱氏才笑道:“好了,都快晚飯時候,讓他們把飯擺上吧,吃完了飯,還有旁的事要忙呢。”
婉潞的嫁妝雖說早就備好,這真要拿出來,清點不說,那些金銀首飾要重新炸過,傢俱還要再刷一遍漆,牀帳衣服,趁着天氣好的時候,再拿出來晾曬過。這些是物件,跟着婉潞去的人手要安排好。
原本定的是春燕夏妍跟了去,朱太太知道婉潞的喜日已定,來賀喜的時候笑着對朱氏道:“妹妹,你別嫌我太囉嗦,京城裡的規矩和我們這裡不一樣,你淺侄女出嫁的時候,我當時陪了兩個丫鬟過去,當人手已經夠了,誰知去年你侄女婿考中舉人,來賀喜的都說,這樣人家,光陪嫁丫鬟就要四個,婆子那些倒不必,倒燥了我一鼻子的灰。”
朱氏的眉微微皺起,朱太太又道:“你想想,京城裡的人眼眶子都是大的,外甥女嫁的,又是那樣一等一的人家,嫁妝寧可多些,不能少了,你再多陪送幾個丫鬟過去,又不耽誤什麼事?”
這話說進朱氏心裡,家裡的丫鬟婆子當日都遣散的差不多,此時也只有另買了,婉潞倒說過不必,就這兩個用熟的丫鬟已經夠了,朱氏只是不聽,吩咐媒婆去挑兩個聰明伶俐的人給自己來見見。
聽的平家要給大小姐挑貼身陪侍的丫鬟出嫁,身價銀子從厚不說,這嫁的是京城裡的趙家,遠近別說那些吃不起飯的人家,就連有幾畝田地的人家都想把女兒送來。
連日媒婆東出西進,帶了四五十個十來歲的小姑娘上門給朱氏選,朱氏瞧了十來日,鄉下的女子,先不說長相,連個懂禮儀的都沒有,吳媽媽看的直搖頭,最後總算矬子裡面拔將軍,選了兩個十歲左右的小丫頭做粗使,剩下的一個都沒留。
就這兩個十歲的小丫頭,吳媽媽還讓楊媽媽教了她們十來日的規矩禮儀,這才能勉強做些粗活。最後還是趙家二姑娘,現在的陳三奶奶聽說自己弟媳婦要挑陪嫁丫鬟,送了個十四歲的家生女過來,再連上朱太太送過來一個十三歲的小丫頭,這四個陪嫁的貼身丫鬟纔算湊齊。
陳三奶奶送過來的起名秋煙,朱太太送過來的叫了冬豔,連了春燕夏妍總共四個,就算做陪嫁大丫頭,那兩個新買的粗使丫頭,一個叫霧兒,一個叫了柳兒,和着婉潞房裡另外兩個桑兒絲兒一起,做了陪嫁的小丫頭。
一家子上下忙碌着婉潞的婚事,連年都沒好生過。過完年就是正月十七,平老爺滿了三週年,全家上下這也算正式的脫素着吉。
朱氏也不免俗地大操大辦,請了七七四十九衆僧人連做三日道場,在門口施粥半月,乞錢的人大的支一吊錢,小的支五百。族裡的人就更不必說,每家除了散福的東西,還有白布三丈,銀子二兩。
這一消息傳出去,不說那三日熱鬧非凡,就施粥的這半個月,誰不誇朱氏爲人厚道,做事大方,當家得力?更難得的是,對繼女都這樣好,真是古往今來頭一份。
做道場那幾日,平氏族裡遠的近的都來幫忙,當成族裡頭一樁大事來做。僧人們齊聲吟唱,務必要保佑平老爺來世轉個好人家,旺宗也跟在僧人羣裡,閉目頌唱。自從四老爺不是族長之後,四太太的氣焰也沒有往日那麼大,出過這樣的事情,也沒人願意和她家對親,旺宗的弟妹一個十四,一個十三,都還是男未娶,女沒聘。
四太太成日只在家躲着罵人,今日族裡這樣大事,她本不願來,也怕自家在族裡的日子更不好過,只得腆着臉來,一眼瞧見自己兒子光頭上點了戒疤,在僧人羣裡閉目頌唱,那淚就嘩嘩落下,哽咽着叫了聲旺宗我兒。
旺宗卻似沒聽見一般,依舊跟着領頭僧人行禮如儀,旁邊的八太太等人瞧見,上前不痛不癢勸了四太太幾句,紅塵已斷,前塵已是往事,今日再追悔,又有什麼作用?
別人家的難過可不在朱氏心裡,法事辦完,全家脫素換吉,家裡的新舊下人,都按數領了賞銀。趙家遠在京城,這邊又沒有行親迎的規矩,早早就說好,由朱老爺送婉潞到京城,自從朱淺草嫁到京城,朱老爺在京城裡也開了個綢緞莊,婉潞本可在那裡出嫁,朱老爺知道妹妹心疼這個外甥女,由親家出面,借了一個侍郎的花園出嫁,擇了二月初十朱老爺護送婉潞上路。
到的初九,按了習俗,族裡的長輩,遠近親眷,都來給婉潞賀喜上頭。朱氏擺了幾桌酒,請大家團聚着坐坐,婉潞換上新做衣衫,鵝黃京緞做的外衫,如火一般紅的裙子,腰間束了柳綠的絲絛,脣點了新做的桃花胭脂,鵝蛋臉上擦了茉莉粉,打扮的似鮮花一支。
朱氏親自給她上了頭,梳成婦人的髮髻,給她戴上掐絲鑲南珠的鳳釵,退後一步,仔細瞧了瞧,笑道:“這樣打扮,真像畫上的仙女走下來,以後你出嫁了,就再不是娘跟前的小女兒,而是大人了,京城路遠,歸寧不易,你淺妹妹嫁的還近些,你妹夫又中了個舉人,雖說舉人在趙家眼裡不算什麼,可總還是你孃家人,要有什麼委屈,就去尋你淺妹妹,可別憋在心裡。”
朱氏說的溫煦,婉潞聽的卻是一陣陣的傷心,她站起身,端正跪了下去,這禮朱氏該受的,聽的婉潞說道:“娘,女兒知道了,娘在家裡,弟弟還小,娘千萬要保重身體。”
這聲娘聽的朱氏淚漣漣的,做了她十來年的繼母,也曾想過,哪一日她不再喚自己太太,而是如同小女兒一樣,喚自己一聲娘。這幾年,婉潞的徘徊朱氏也瞧在眼裡,心裡的指望漸漸消失,自己和亡人爭什麼長短,她雖沒喚自己一聲娘,但孝順體貼,又何必糾着於此。
陪侍在旁的不過就是楊吳兩位媽媽,看見婉潞跪倒不起,朱氏自顧自垂淚,楊媽媽眼裡的淚也不由要落,強擠出笑容上前扶起婉潞,對朱氏道:“太太,姑娘這等孝心,你就收了吧,這是喜事。”
婉潞的眼圈是早就紅了的,臉上的脂粉也都花了,朱氏拿出帕子給她擦着臉:“高興,我這是高興了哭。”說着還想教導她一些爲婦之道,那聲音哽咽無比,怎麼也說不下去。吳媽媽臉上露出欣慰笑容,叫進春燕她們給婉潞重新理妝,好出去坐席。
酒席之上,衆人你一眼我一句地恭喜婉潞,婉潞瞧着坐在上方的朱氏雖然面上帶笑,那笑意卻沒傳到眼裡,斟滿酒起身敬到她跟前:“娘,女兒明日出嫁,你要多多保重。”這聲娘叫的衆人皆驚,朱氏雖在屋裡已聽她叫過,此時再聽,心中依舊泛起無盡漣漪,顫抖着接過酒,那酒未入喉就已散落大半。
朱太太曉得她的心事,上前拍着她背道:“姑太太,外甥女兒孝順,你以後的福氣更長呢。”朱氏嗯了一聲,看向婉潞的眼裡還含有不捨,婉潞勉強止住,衆人上來勸解,酒席這才又飲下去。等酒席散時,回到房裡已是掌燈時節,朱氏望着她,千言萬語都說不出來,婉潞不由依到她懷裡:“娘,女兒今夜就和娘一起睡,再聽聽孃的教導。”朱氏拍着她,口裡嘆氣,說出的卻全是好字。
楊媽媽吩咐人進來服侍她們歇息,卸妝換衣,被子很暖,朱氏和婉潞說了會話,怕婉潞明早要趕路,錯過宿頭就不行了,輕輕拍一拍她的臉:“睡吧,明兒帶着腫眼上路,那就惹人笑話了。”婉潞嗯了一聲,乖乖閉上眼睛。
朱氏調整着呼吸,假裝睡着,過了許久才睜開眼,枕邊的少女閉着雙眼,梳成婦人髮髻,還是朱氏第一次見到,眼皮微微有一點紅腫,卻更惹人憐愛,朱氏伸手給她掖掖被角,做母親的,只願她一生平順,趙家六爺,看來也是個謙謙君子。
徘徊良久,朱氏這才重又睡下,雖然躺下,那眼卻不時睜開瞧瞧,婉潞一直都保持着平穩呼吸,不曉得她是睡着了,還是醒着。
這一夜是這樣長,長的婉潞不知道朱氏起來看了她幾次,這一夜又是這麼短,短到朱氏覺得自己看這個女兒,是怎麼看都看不夠,外面的天色就已大亮,下人們的聲音響起,有人進房小聲喚道:“太太姑娘該起了,舅老爺已經派人說一會就到。”
婉潞這才睜開眼,望進的是朱氏那雙滿是血絲的眼,婉潞眨眼,讓眼淚不要掉下來,臉上已帶了笑容:“娘,我會好好的,你放心。”怎麼能放心呢?朱氏雖然點頭,還是伸手抱住了她,就像抱個小娃娃。
再濃的思緒也擋不住分別,起牀穿衣,丫鬟們進來服侍梳洗,今日的早飯是婉潞最愛吃的豆腐皮包子和紫糯米粥,但婉潞也不過就吃了兩個包子,喝了半小碗粥就放下。
朱氏的眼一直望着她的臉,見她放下筷子,按住她的手問道:“怎麼就不吃了,這路上有些遠,也不知道哪裡才能打尖。”婉潞怎麼說的出自己難受的有些吃不了,出嫁本是喜事,也是朱氏和自己原本盼着的,但臨到了了,婉潞才發現自己有濃濃的不捨。
“哎,妹妹你放心,這一路上你哥哥都安排好了,哪裡打尖,哪裡歇息,全都預備了。”朱太太的聲音突然出現,打破本來濃濃的傷心。朱氏擡頭看着說話的朱太太,知道這是自己哥哥在外面等不得了,方纔已經遣小廝來催過四五遍,這時乾脆讓嫂子進來了。
說着朱太太已經上前挽住婉潞,仔細看了又看,讚道:“真是花一樣的姑娘,妹妹,你放心吧,有了你的教導,她還有什麼好怕的呢。”
再不捨也要離開,婉潞明白這個道理,朱氏和朱太太一邊一個握住她的手,身後是跟隨出嫁的丫鬟們,吳媽媽昨日就已回去,說的是家中有事,其實是不想這樣感傷吧?
廳前朱老爺已站了起來,在上面走來走去,想是等的極不耐煩。婉潞快走兩步,上前拜見舅舅,跪在那裡道:“一路多承舅舅照顧,只是甥女這一去,歸寧日難,續宗幼小,還望舅舅青眼。”
朱老爺連忙把她扶起,連連哎呀了幾聲:“你們這些女娘們,就是這樣羅嗦,只是出嫁,以後有的是時候歸寧,上次你淺妹妹出嫁,你舅母也是拉着她絮絮叨叨說個沒完沒了,差點誤了吉期。”
這話讓朱氏眼裡將要落的淚又收了回去,朱太太白自己丈夫兩眼,話裡的怨氣不小:“女兒不是你身上掉下來的肉,你怎麼會心疼?”朱老爺只當個不知,在那裡又對朱氏說了遍讓她放心的話,婉潞摸一摸續宗,他已開始留髮,再不是兩個丫角的小兒。
千言萬語都說不出來,只是一句,好好照顧娘,續宗雖然不知道婉潞爲什麼改了稱呼,還是使勁點頭。朱氏從丫鬟手裡接過一件大紅羽紗斗篷,親手給婉潞披上。丫鬟拿過跪墊,婉潞再次跪下,重重磕了三個頭,女兒從此不能承歡膝下,還望娘善自珍重。
這話婉潞說的一字一句,雖是出嫁前常說的套話,朱氏也聽的眼裡一酸,扶起她又叮嚀兩句,終於還是走出大廳,往外走去。
今日平家的大門一開到底,屋前檐下,都掛了紅綢,婉潞走的,不是平日出入的角門,而是一路從大門出來,見到他們的身影出現,陪侍上京的楊媽媽夫婦急忙上前迎接。
送到這裡就該停了,朱氏停下腳步,婉潞回頭看她一眼,端正行了一禮,上車而去。春燕她們跟着婉潞上了同一輛車,嫁妝是早就裝在車上,朱老爺跨上一匹大馬,對朱氏說了聲放心就揚揚而去。
門前的喧鬧已經結束,朱太太拍一下朱氏的肩:“妹妹,進去吧,再捨不得,女兒也是要嫁人的。”只能如此了,朱氏望着那看不見的煙塵,只要你一生平順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