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茶肆剛開業,王玫心裡有些放不下,翌日便又帶着崔蕙娘去了東市。她有心讓崔蕙娘多瞭解些經營之事,便喚了璃娘過來細細與她講解。她只在旁邊時不時地補充幾句,更多心神都在細細品味藥王差徒弟送來的新茶。
製茶與製藥有異曲同工之妙,擅長製藥的藥王所製出的茶,自然便與衆不同。用同樣的手法所泡出的茶湯,滋味確實差別很大。王玫不由得有些惋惜,茶園中尚不能出產頂級的雨前茶。只有將那些絕品的茶葉交給藥王孫思邈炮製,才配得上這位老人的用心與無與倫比的製藥技藝。當然,或許在藥王看來,頂級茶葉與尋常茶葉的區別,不過在於藥性強弱的差異而已。至於滋味,也只是他在追求藥性時有所兼顧。畢竟,茶並非藥物,而是養生之飲。
“九娘,王十七娘子、盧十一娘子來了。”青娘低聲稟報道。
“昨日店鋪開張,兩人偏都不得空來。今天也不知吹的什麼風,竟又不聲不響地來了。”王玫含笑起身,將這間茶室留給崔蕙娘與璃娘,帶着丹娘、青娘去了隔壁的茶室。王十七娘、盧十一娘剛坐下,見她進來,忙起身相迎。
“九娘姊姊,進東市時正好遇上了十一娘,又在茶肆裡見到你,可真是巧得很。”王十七娘親暱地挽住她的手臂,“我原本只想過來買些新茶,順帶也見識見識這間茶肆究竟是什麼樣的。”
“可見我們是心有靈犀了。”盧十一娘淺笑着接道。
王玫瞥了兩人一眼,與她們一同坐在月牙凳上,嗔道:“昨天安排得很熱鬧,本想與你們一同鬆快鬆快,卻不想你們竟都成了大忙人。算一算,自我避暑回來都過了多少天了?我攏共約了你們多少回?回回居然都不得空。難不成,最近你們都忙着繡嫁妝,便將我這媒人忘了個乾淨?”
聞言,兩人都不由得羞紅了臉。
王十七娘訴苦道:“我阿孃一直摁着我繡嫁妝,看我繡得不好她便又挑剔讓我重繡,手指上都不知紮了多少針呢。今天我好不容易纔央她鬆了口,往後還不知道要熬多久。說起來,她簡直恨不得我明日就嫁出去,急得就像這樁婚事會生出什麼變數似的。八郎家的媒人前兩天過來問納徵的日子,她絲毫不猶豫地選了個最近的,就在下個月初十。”
“六禮都已經過到第四禮了,族世母着什麼急呢?”王玫笑道,“頂多也不過是幾個月的功夫,你們母女兩個趁這段時日好好親近親近纔是正理呢。”太子、魏王奪嫡在世家中間造成的動盪,或許比她想象中還更深遠一些。這位族世母大約是從鴻臚寺卿崔家聽得了什麼消息,才越發堅定地不願像兄嫂那般爲了富貴榮華便不管不顧地往漩渦中跳。
盧十一娘道:“下月初十?我們這一頭的納徵也定在這天。”
王十七娘撫掌笑了起來:“那可真是再巧不過了。我還想着咱們倆的好日子捱得近些纔好呢!一前一後隔幾天最合適,親迎禮時還能互相送一送。”
王玫也道:“想不到仲翔和十一孃的六禮居然行得如此之快。有皇后殿下做媒,果然便與尋常人大不相同。說不得你們請期定下的日子,比八郎、十七娘還要早些呢。不過,若說到快,恐怕誰也越不過晉王。聽說納彩、問名、納吉、納徵都趕在中秋之前就行完了禮。請期定的日子是十月下旬呢。”從下旨訂婚,到十月下旬也不過四個月而已。這般急切,許是晉王急着納武二孃?又或許,是聖人、皇后急着抱孫子的緣故?
“說起來,十一娘,你如今住在范陽郡公府上,一切可都還好?”王玫又問。
“郡公與夫人待我如同親女一般。”盧十一孃的氣色瞧起來也確實不錯,較之初見時的嫺雅,更多了幾分從容,“夫人替我張羅着婚事,郡公代我阿爺主持五禮。只有親迎時,由我大兄趕過來送嫁。這一段時日很是勞煩他們,我心裡實在過意不去。”
“你大兄遠在范陽,帶着嫁妝一路行來,至少須得兩三個月罷。到長安後,還需要再添置些物什,休整一番。”王十七娘道,“說不得,你的親迎禮便安排在十一月末或者臘月裡了?以我阿孃如今的急切,我可能比你要早些呢。”
“范陽距長安兩千餘里之遙,確實辛苦得很。”王玫道。范陽即幽州,盧氏世居之地就在後世的帝都附近。且不說路途遙遠,又將要入冬,一路行來委實艱難,也說不準什麼時候才能到。她還多少有些懷疑,盧十一娘那位有些不靠譜的阿爺到底會給她準備什麼樣的嫁妝。便是她阿孃在去世前已經備齊了,從她的隻言片語中也總覺得很可能早就被挪作家用了。就算是阿嫂們再重新操持,定也不可能比嫡親的阿孃考慮得更周到。
盧十一娘彷彿察覺出她無言的憂慮,眉眼彎彎:“九娘姊姊放心。就算沒有十里紅妝,我與……仲翔……也照樣會過得很好。畢竟往後便是自己的日子了,只需仔細經營,必定會漸漸有起色的。”
“可不是如此麼?”王十七娘接過話,“不過,說到經營,我們倆合起來也比不過九娘姊姊的一根小手指頭,你可得好好指點我們一番。若是得了什麼其他的好營生,可別落下了我們。你在前頭吃肉,我們只須喝些湯就足夠了。”
“真想撕了你這張嘴。”王玫笑道,“什麼該說的不該說的都教你說盡了。我像是那般吃獨食的人麼?也不需什麼其他的好營生,眼下茶園、茶鋪都需擴大經營,正適合你們入份子。不過,這入份子可不是拿些錢財出來便夠了。你們還須隨着我一同經營,往後各自掌管一些事。”
“再好不過了。若是如此,咱們見面的機會豈不是更多了?”王十七娘道。
“乾脆以後咱們都住在一個裡坊中罷。”王玫道,“往來也便宜些。”
“勝業坊可不是尋常人能住的。不過,若是在宣平坊附近尋一尋,應該有合適的宅子。”盧十一娘道,“親仁坊便很不錯,去皇城、宮城也都近些。”
“你想得可真長遠。”王十七娘睨向她,取笑道,“也不知私底下已經想了多少回了?”
盧十一娘臉頰飛紅,握起粉拳捶了她幾下,假作惱怒道:“我便不信,你就不曾想過此事。聽說崔八郎家住在永崇坊,日後做了常參官,恐怕上朝也不便利罷。”
“他若能熬到常參官,還不知要費多少個年頭呢。我可一點也不急。”
兩人鬧在一處,香汗淋漓、鬢髮散亂、氣喘吁吁。王玫看得掩脣笑起來:“好了,好了,這茶室的牆壁可並不算太厚。若有客人坐在隔壁,還以爲你們在這裡習武對戰呢。”而後,她又吩咐丹娘將茶肆的侍婢喚來泡茶:“你們也是來得巧了。今早藥王剛使徒弟送來幾罐好茶,味道着實很不錯。我開了一罐,剩下幾罐都想着送進宮呢。”
“這可是太難得了。若是藥王製茶的消息傳出去,這茶肆說不得天天都客似雲來呢。”
“說得是。可不是誰都有福運,能喝着藥王親手製的茶。我們也是託了九娘姊姊的福。”
三人正在看侍婢泡茶,璃娘忽然推門而入,低聲道:“娘子,有位客人指明瞭想見東家,正在茶室裡等着。蕙娘子方纔已經過去了,但奴有些擔心她應付不過來。”她有些猶豫地又補充道:“那位客人看着約十五六歲,是個未出嫁的小娘子。不過,她坐的是公主府的金頂朱輪車,來頭恐怕不小。”
王玫略作沉吟,起身道:“我大約猜着了她的身份,去見一見她也好。”想來想去,此人的年紀、身份,也只有同安大長公主的族孫女王氏較爲符合了。也不知她怎麼會生了興致到茶肆來走一走。既然指明要見她,想必早便將茶肆的底細打聽得一清二楚了。
到得那間茶室裡,與崔蕙娘相對而坐的,果然便是那位應該再也做不成皇后的王氏小娘子。她望向她的時候,下頜微微擡高,神色間帶着幾分冷意:“真想不到,堂堂博陵崔氏的女眷,也做起了這等商戶的低賤之事。”
“不過是經營嫁妝而已。”王玫淡淡地道,“王娘子想來從來不曾接觸過經濟庶務,也不曾執掌過家事,不然便不會將此視爲‘低賤之事’了。尋常人家若無產業出息,也過不了幾天好日子。”
王氏表情微微一變:“便是經營嫁妝,也沒有待在店鋪裡的道理。”
“我喜歡這家店鋪,不行麼?橫豎是自己的產業,與友人約在這裡見面又何樂而不爲呢?”王玫答道。說完之後,她便察覺到,自己早已經受了崔淵的影響。不然,說話之間就不會如此不客氣了,隱約帶着幾分“狂”性。這真不知是好事或是壞事呢。不過,這般說話卻格外解氣。“更何況,我如何行事,與王娘子何干?王娘子既不是我的姊妹,亦不是我的友人,管得未免也太寬了些。”
聽得這幾句話,王氏咬緊了嘴脣,難掩惱意:“這便是太原王氏女的家教規矩麼?”
“不,這與我的家教規矩無關。”王玫淺笑着回道,“只是,總不可能你都找上門來尋我的不是了,我還笑顏以對罷。”
旁邊坐着的崔蕙娘舉起袖子掩住口,笑得雙肩都顫抖起來。
王氏猛地立了起來,甩袖道:“本想着與你也算是遠親,既然路過這間茶肆,便與你見上一面,寒暄幾句。卻原來你們博陵崔氏的待客之道居然這般無禮。”她身邊侍立的女婢見狀,也幫腔道:“貴主若是知道了,也定只有心疼小娘子,爲小娘子出氣的。”
同安大長公主先前派人在府試時掀起流言蜚語毀壞崔淵的名聲,難道還不曾出夠氣麼?說起來,博陵崔氏也不懼她再使什麼別的招數。王玫心想着,口中卻道:“我以爲,小娘子與我之間也沒什麼交情,不過是彼此認識而已。不過,小娘子既然來了茶肆,不如帶些茶回去與貴主嘗一嘗?我們這裡的茶種類衆多,也很有些滋陰補血、潤肺養顏的。”
“這種苦藥湯一般的物什,誰還稀罕不成?!”王氏惱怒道,轉身往外走去,“也不知你們到底費了什麼口舌,才讓聖人與皇后殿下都信了你們,將這種沒什麼稀奇的野草當成了養生之物!”
“你算是什麼人?茗茶還需你來稀罕?茶到底好是不好,我阿爺、阿孃到底信誰不信誰,還需你來指手畫腳?!”一個更不客氣的聲音倏然響了起來。冷冷立在門外的,卻是衡山公主與晉陽公主。
王氏的臉色頓時蒼白起來,向着兩位公主行禮,口稱“見過貴主”。王玫、崔蕙娘也立即起身見禮。
衡山公主並不理會王氏,只走到王玫與崔蕙娘身邊,親熱道:“昨天實在趕不及,今日得了空,我便央着兕子姊姊一同過來了。想不到,纔不過第二天而已,底下便有那麼多人呢。到底又多了什麼好茶、新茶,都擺來給我瞧一瞧。”
晉陽公主也只是瞧了王氏一眼,便朝着王玫、崔蕙娘笑了笑:“茶肆纔開張呢,便有人欺上門了。也是姑母還在禁苑陪着阿孃,不曾過來與你撐場面的緣故。不過,便是姑母不在,你們家也豈是隨便什麼人就能欺辱的?”
已經走出茶室門外的王氏臉色更是難看了,垂首匆匆地去了。
見她走遠了,衡山公主的神色便徹底冷了下來:“姑祖母到底是何意?竟真要事事尋崔家的麻煩麼?那王氏又哪裡來的膽量?說起來,他們祁縣王氏如今也遠遠不如博陵崔氏!她卻敢在這裡盛氣凌人?”
晉陽公主蹙起眉,與王玫對視一眼,輕輕嘆了口氣:“聽聞……四阿兄有意納王氏爲孺子。”
“孺子?”衡山公主驚詫之極,“先前好歹也是晉王妃的候選人,怎麼如今卻甘心去做一個小小的親王孺子?”說到此,她怔了怔,似是想通了什麼,竟一時無法言語。
王玫見狀,立即命丹娘去取藥王親手製的茶,將王十七娘、盧十一娘也都叫過來拜見兩位貴主。而後,她便笑道:“兩位貴主也來得正好,嚐嚐藥王所制的茶可有什麼不同?若是貴主喜歡,便將剩下的帶去禁苑,幫我獻給皇后殿下與聖人,如何?”
衡山公主、晉陽公主神色稍霽:“自從得知你們遇見了藥王,我們便等着這一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