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郎君注視着面前這個年輕女娘,並未注意到自己攏在袖中的右手五指無意識地摩挲了幾下。說實話,每一次見到這位王娘子,彷彿都覺得她更加鮮活了些,也越發顯得與尋常世家女子不同。而大約因爲阿實的緣故,他們之間也絲毫不見生疏,說起話來更是自然而然。想到此,被濃密鬍鬚掩蓋的脣角微微地翹了起來:“自從阿實得知你要出家後,不停地在我耳旁唸叨,想知道你到底過得好不好。我被他擾得無法,只得帶他來看看你。”
被阿爺毫不留情揭破的崔簡臉上浮起淡淡的紅暈,燦爛的笑容中卻充滿了純然的快樂:“王娘子一定是遇到什麼事纔會出家。阿爺不肯告訴我,我纔有些擔心。不過,如今見了王娘子,我便放心了。”雖然離家成了女冠,但在他看來,王娘子的氣色比任何時候都好些,確實過得很好。
王玫低頭看着他,覺得這孩子實在貼心得很,心中非常感動:“我受到觀主照拂,確實過得很不錯。出家的事由,暫時不便向你說明。不過,阿實,若你能常來這裡看我,我定會更加高興。”緣分真是件奇妙的事情,她與阿實這般的情誼,也可算得上是忘年之交了罷。她知道這孩子早熟懂事,不會將他當成普通孩童看待,更不似對侄兒二郎王旼那般寵溺。能與他說的話,她覺得都能告訴他,他也都能理解。如此信任一個四五歲的孩童,對她而言亦是前所未有之事,但卻彷彿理所應當似的。
“王娘子放心,我一定會常來看你的。”崔簡不假思索地許下了諾言,“我和阿爺這兩天就住在隔壁的通善坊裡,離得很近。”
崔郎君顯然沒想到,兒子這麼快便泄露了行蹤,不由得苦笑起來。他剛想說什麼,一直靜默的觀主卻突然道:“清淨,帶着阿實出去走一走罷。”
“是。”王玫隱約察覺觀主與崔郎君早便認識,覺得他們許是要論道或者敘舊,自是不想打擾。她牽起崔簡的手,笑盈盈地作揖道:“崔郎君,阿實我便先借走了。”崔簡也睜着烏黑的大眼睛,躬身行禮:“姑曾祖母、阿爺,我去了。”
“去罷。”崔郎君暗忖道:她似乎格外喜歡用‘借’一字,聽起來雖不夠親近,卻總有一分跳脫之意,頗爲有趣。
而王玫聽見“姑曾祖母”這個稱呼後,頓時恍然大悟。怪不得崔郎君會推薦她來這青光觀中出家。原來觀主竟然是他的姑祖母,這裡當然便是最信得過的女冠觀了。這份恩情真是越來越重了,她已經不知道日後要如何回報了。
待王玫牽着崔簡離開後,靜室內又恢復了寧靜。
觀主瞥了崔郎君一眼,淡淡地道:“原來是你推薦她來的。我還道,太原王氏三房怎麼會知道這座女冠觀。此處本是咱們博陵崔氏的私觀,也只有幾戶親戚知曉底細。在這裡修行的也都自家人,尋常外姓人便是想進也進不來。若不是念在她是太原王氏嫡女的份上,我也不會讓她在此出家避禍。”
“姑祖母到底還是心軟,居然沒問她是何人舉薦,便讓她受戒了。”崔郎君微微一笑。
“這世間女子都活得不容易。便如我們這般煊赫的世家,外人看起來皆是繁花似錦,裡頭卻是鮮血淋漓。我也是瞧她確實被逼迫得有些可憐了。堂堂太原王氏嫡支嫡女,竟落到如斯境地,實在頗覺可悲。”
“還是姑祖母慈悲心腸。此番救了她,也是一件大功德了。”
聞言,觀主望向他,有些淡漠的目光裡多了些許溫柔:“你又爲何會幫她?只是因爲阿實與她有緣的緣故麼?”
“當然是因爲阿實。”崔郎君回道,“姑祖母方纔不是瞧見了麼?每回阿實見了她,便是滿臉歡喜,將我這阿爺都拋到腦後了。”他話中雖然隱有酸澀之意,但聽起來卻很是輕鬆:“說起來,我家阿實真不愧是我的兒子,真是走到哪裡都惹人喜歡。”
見他如此沾沾自喜,觀主素來平靜無波的臉上也露出了笑意:“阿實跟着你風裡雨裡四處跑,看起來身子骨倒是結實了不少。當初你不顧一切帶着他離京,你阿爺怒不可遏,阿孃憂心忡忡,我卻覺得這是件好事。孩子畢竟小,又失了阿孃,當然應該跟在你這阿爺身邊。只是,你都回京了,怎麼還躲在外頭不願家去?”
崔郎君眉頭微皺,嘆道:“阿實畢竟已經五歲了。若是回去,阿爺定會堅持讓他留在家中啓蒙讀書。而我,恐怕會被逼婚罷。禍害了一個盧氏已經夠了,我不想再禍害第二個。”想必盧家既不願意斷了這門姻親,又擔心阿實得不到妥善照料,一定想着再嫁一個女兒過來。他不想再娶,自是不願回去面對來自岳家與父母的雙重壓力。
“說什麼胡話?”觀主搖了搖首,無奈道,“你生性曠達,怎麼竟鑽到牛角尖裡去了?嫁給你的時候,盧氏便知道以你的性子,必是不可能困在京城裡的。你周遊四方,她在家中侍奉父母,又有何不對?就算她心中有怨,見你將阿實照顧得這樣好,在地下也會安心的。”
崔郎君苦笑道:“與其說我照顧阿實,不如說阿實在照顧我罷。姑祖母也知道,我一旦看到美景佳畫入了迷,便是不管不顧了。若非有阿爺派的幾個部曲在後頭跟着,阿實……”
觀主微微頷首:“幸好阿實年紀雖小,性子卻早已養成了,沒被你影響。說起來,你們在路上難不成出過什麼事?與我說說。”
崔郎君想到潼關那一夜的驚險,眯起眼睛:“有人想殺我。”
“可有什麼線索?”觀主的表情越發冷漠了。
“我這麼憊懶,哪裡結過什麼生死仇家?”崔郎君搖了搖首,“也不知是哪家的死士。”
“當真沒有留下痕跡?”
“……那時在潼關,不好驚動他人。”
“你趕緊家去,別在外頭晃盪了,若連累了阿實可怎麼辦?事到如今,此事也只能交給你阿爺和你叔父繼續查了。”
“……”崔郎君垂下眼,臉上所有的表情都被濃密的鬍鬚覆蓋了,令人完全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些什麼。難不成,他還能對姑祖母說,他懷疑想殺他的人竟然是同族兄弟不成?就算是素來殺伐果斷的阿爺,想必也料不到那一房那位持身極正、受人尊敬的從叔祖留下的後輩,竟然能狠辣如斯罷。
這廂姑侄孫二人正說着生死攸關的大事,那廂王玫與崔簡卻坐在她窄小的寮舍裡,正吃着觀主的弟子特意送來的小點心。當着那位弟子的面,崔簡規規矩矩一點也不動。但等她走了,他便低頭瞧了瞧那些點心:“王娘子喜歡什麼口味?”
“只要味道好,什麼口味我都喜歡。”王玫笑着回道。
“我喜歡甜點心。”崔簡道,“但阿爺笑話我,只有小娘子才喜歡吃甜點心。”
“你也知道,那只是你阿爺打趣你而已。”王玫將木盆端過來,讓他淨了手,“不過,甜點心可不能多吃,若是壞了牙便不好了。”
崔簡從來不曾聽過這樣的告誡,認真地問:“爲何吃甜點心會壞了牙?”
“甜味的吃食若進得多了,不勤於漱口刷牙的話,便會在牙縫中殘留些碎渣,引來些我們看不見的細小蟲子。那些蟲子在牙齒縫裡生存,便會讓周邊的牙齒變黑、疼痛,最後還會鬆動脫落。”王玫儘量簡單地解釋後世的孩子們都知道的齲齒,“不過,若是每天只吃上一兩個,及時漱口,倒是無妨。”
崔簡默默地捂住了臉頰,一雙墨玉似的眼睛裡流露出了屬於他這個年紀的稚氣。
這模樣實在是可愛極了,王玫忍不住笑了,將點心往他身邊推了推:“嚐嚐罷。”
崔簡眨了眨眼,拿了一塊點心,一口一口地吃光了。他雖是小小年紀,動作看起來卻非常優雅,禮儀毫無疏漏之處,讓王玫不由得想起了家中的大郎王昉。至於二郎王旼,目前連跽坐都不耐煩,更別提日常飲食禮儀了。以前一無所知,所以她才辨認不出來崔氏父子到底出身有多高。但到了如今,她隱約覺得,這般的好教養與不凡氣度,必定不是普通分支子弟。
兩人吃了些點心後,到書案邊看了王玫抄的《道德經》。
“王娘子,女冠唸的經文就是《道德經》?與大興善寺的和尚們唸的不一樣。和尚們唸經我聽不懂,《道德經》的字我認得。”
“我也聽不懂和尚們在念什麼。《道德經》的字我也認得,可是光認得也沒有用,還是讀不懂。”她似乎依稀記得,只要讀懂了《道德經》,在這個時代似乎就是很了不起的事情了。不過,除了作爲基礎的《道德經》之外,日後還要念誦《黃庭經》——據說這是師承魏夫人上清派所必須修習的經典。
“不懂不能去問姑曾祖母麼?”
“道經重在領悟,還是自己多加參悟得好。”
“王娘子是女冠,姑曾祖母也是女冠,怎麼穿得不同?”
“你姑曾祖母是觀主,我不過是弟子,自然穿戴不同。”
“王娘子穿戴什麼都好看。”
“……”怎麼辦?用認真的口氣說出這種天然的甜言蜜語,實在是讓人無法抵擋啊。王玫被激起了滿腔母愛之情,揉了揉崔簡的臉頰,笑道:“阿實,你記住,這樣的話,但凡是個女子,都很愛聽。”
崔簡點點頭。他說的都是大實話,但就是不知道,爲何女性長輩們聽了之後,總是會樂不可支地將他摟在懷裡連呼着“心肝”,一通亂揉。他更喜歡王娘子這樣稍微“溫和”一些的反應。
“說起來,阿實,你是頭一次來青光觀?”
“嗯。不過,剛來的時候,阿爺就已經帶我四處轉過了。”
王玫想了想:“那咱們出山門,在附近走一走?”她依稀記得,青光觀外頭便是百姓雜居的房子,也開了個有些簡陋的小食肆。
“好。我和阿爺來的時候,正好瞧見一個賣冷胡突的貨郎在附近。天氣熱,王娘子要試試麼?”小傢伙從懷裡拿出個小錢袋,“我帶了大錢。”
“哪能用你的錢。”王玫很豪爽地從自己的箱籠裡取了一個鼓鼓囊囊的錢袋,足足有幾百錢,拎起來頗有份量,“不過,冷胡突是什麼?”
“王娘子沒嘗過麼?”
“在家中確實沒試過呢。”
“阿爺說,是用磨細的米粉、牛乳、蜜糖、果漿製成的。外頭放了冰鎮着,冰冰涼涼又酸酸甜甜,很好吃。”
冰淇淋?雪糕?這個時代居然還有這種消暑必備佳品?
一大一小一邊說着話,一邊走出了寮舍,看起來甚是其樂融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