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古雄關,山川匯聚,氣勢磅礴。山勢險峻,峰巒疊起,積起的新雪掩不住鐫刻在一石一木上的肅殺之氣;水流奔騰,咆哮千里,飛濺的水花蓋不住百川入海的義無反顧;關城一角,毅然屹立,一磚一瓦藏不住凝聚千年的風霜殘血。一張畫而已,卻彷彿繪盡了人皆可見或是人皆不見的潼關景象。
王玫立在掛起的畫軸前,靜靜地凝視着,久久不曾挪開視線。
她確實不懂得欣賞國畫,尤其是山水畫的精妙之處。然而,這幅畫或筆墨濃重,或寥寥勾勒,或留白帶過,線條如行雲流水,卻讓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山河之美。尤其畫中彷彿能噴涌而出的俾睨氣概,更令人不由得動容。
正如兄長所言,旁人看潼關,能領略得五六分崔子竟眼中的潼關,便已是足夠了。她雖在路過潼關時不曾見它的景色,但只這一幅圖,便完全能夠彌補她的遺憾。果然不愧爲名動四方的大家,其才華橫溢確實已經不需要任何人傳捧了。只消繪出這樣一幅畫,便可讓無數人敬服罷。
“玫娘……”
有些小心翼翼的呼喚聲,令她從沉思中回過了神,望向站在旁邊的王奇。
王奇瞅了她一眼,清咳兩聲,撫着長鬚道:“你不是答應了,此畫往後便掛在阿爺的書房裡麼?怎麼一早便過來了?難不成是後悔了?你阿兄也想要?唉,阿爺把上次那個做好的夾纈屏風給了他就是。”
“……”見他一付緊張得很、唯恐她改主意的模樣,王玫禁不住笑了起來,“阿爺,兒只是昨日不曾仔細看過這幅畫,這纔想着過來專心欣賞一番而已。放心罷,這幅畫,就掛在阿爺書房裡了,誰也不會拿去。夾纈屏風是兒送給阿爺的禮物,也不必給阿兄。阿兄若是想看畫和屏風,便到阿爺書房裡來就是。”
“不錯,我也這麼想。”王奇煞有介事地頷首道:“放在他書房裡,擡頭不見低頭見的,反而干擾他讀書。”
“……”王玫聽了,心裡暗道:不願割捨也就罷了,阿爺若是真拿出這樣的說法,恐怕連大郎王昉也很難說服罷!
“說起來,與早先相比,崔子竟的筆法真是越發大氣了。這幅圖,確實妙不可言!”
王玫瞥了一眼自家阿爺一臉陶醉的模樣,憶及曾經在飲宴上遇到的那羣崔四郎腦殘粉,又想起那位眼睛盯住食盒不放、笑得格外爽朗的虯髯大漢,心情依舊頗有些微妙。因她並不似原身那般崇拜崔子竟,也沒有產生偶像形象破裂的失落甚至於失望感。只是有種真人與傳聞完全相反的錯位之感而已。相比想象中那位又憂鬱又深情又出塵的貴公子,她當然覺得對繪畫充滿癡性且豁達好義的崔郎君更親近些。
“九娘。”書房外,丹娘輕聲喚道,“別院派車來了。”
王玫轉過身,微微頷首:“我知道了。”說着,她向王奇行了一禮,道:“阿爺,表姊邀兒去別院陪貴主說說話,兒這便去了。”
王奇仍沉迷在那幅畫中,隨意地點了點頭:“記得好好謝一謝崔小郎君與崔子竟。畢竟,他的畫已經許久不曾外傳了。”
“兒明白。”
翠蓋朱輪車駛進了真定長公主別院中,王玫扶着丹孃的手下了馬車,走向正在二門邊等候的李十三娘:“何須表姊親自來接?隨意派個貼身婢女來引路便可。”她頭戴玉冠,身穿水藍色紗道袍,手執紫檀木拂塵,多了幾分出世的淡然態度。即使是像過去那般談笑,神情亦不似往常那樣隨意,而是略有些淡淡的。
李十三娘昨日見過她,已經是有些習慣了,笑道:“清淨道長可是阿家親口邀的客人,哪裡能怠慢?”
聽她喚了自己的法號,王玫便行了個作揖禮:“不敢,不敢。”
兩人相視一笑,把着手臂慢步前行。
“昨日回來後,阿家還特地問阿實、大郎與芝娘,王家的宴會如何,頑得高不高興。三人竟然異口同聲地說‘高興’,還繪聲繪色地說了他們頑的遊戲,將阿家逗得樂不可支。阿家還說,改日專門邀些小娘子、小郎君過來宴飲呢。再過一個來月便到了賞菊的時候,小娘子們便能簪菊、繪菊、賞菊,小郎君們便是詠菊、射菊了。”
“貴主此舉真是大善。我阿孃也總說,晗娘、昐娘、大郎、二郎都很該多出門走一走。只是,如今那些宴飲,能帶上他們的時候並不多。若是貴主在別院裡定期舉辦他們這個年紀的賞花會,他們也能多見見其他人。”
“我家芝娘又何嘗不是如此呢?邀她去頑的帖子倒是每日都不少——不怕與你說,好些個公主、郡主、縣主那頭,我都不願意讓她去。若是撞上了什麼,或聽着了什麼,好端端的豈不是壞了性情?”
王玫心有慼慼焉,點頭道:“表姊顧慮得是。”便是後世之人看來,唐時不少宗室貴女的所作所爲也足以令人瞠目結舌。何況是像李十三娘這般,出身於向來重視禮法的世族高門的女子?
說話間,兩人便來到了那片寬闊的假山羣中。循着一條青石板小路前行,順着掩藏在其中的一段石階而上,登到階頂,眼前便赫然是個很是開闊的觀景臺。觀景臺前頭擺着石桌石凳,桌上還放着下了一半的玉石棋局;後頭則是一座精緻漂亮的八角亭,周圍垂着竹捲簾,半放半落,遮擋住了殘暑的日光。
“阿家,兒總算不負所托,將清淨道長帶來了。”
“快進來。”
裡頭話音未落,就有侍婢伸出纖纖玉手,將竹捲簾託了起來。李十三娘便帶着王玫走進了亭中。
“見過貴主。”
“起來,讓我瞧瞧。”
亭子正中擺着一張短榻,真定長公主正斜倚在隱囊上,手中端了個盛着琥珀色酒液的夜光杯,慢慢地飲了一口,隨手便放在一旁的食案上。見王玫直起身,擡首垂目,她頗感興趣地打量了她幾眼,懶懶地笑道:“坐罷。”
王玫在她右側的茵褥上坐下,這才注意到,左側的茵褥上,坐着一位正在看着亭外的年輕男子。他不曾戴襆頭,烏亮的黑髮挽成單髻,以一根羊脂白玉簪固定。身上着秘色曲領大袖寬袍,腰間束着白鞓帶。單隻看着那寬肩蜂腰的背影,她便覺得此人身形實在是高大挺拔,又有幾分似曾相識之感。
“聽十三娘說,你因體弱而入了道門。這道門,當真有養生之術?”真定長公主問。
王玫立即收回了注意力,謹慎地回道:“家師確實曾傳授貧道養生之道。只是,貧道甫入道門,修行之日尚淺,如今也只是略有所感而已。”養生之術,於眼下的道家而言,有動有靜。因道醫衆多,又包含了醫藥與食療。至於丹藥,她完全不感興趣,青光觀觀主也似乎並沒有煉丹的嗜好。
“那便是有用了。”真定長公主輕輕勾起嘴脣。
“兒也覺得似是確實有用,清淨道長的氣色比以前好多了。”李十三娘笑着接道。
“這養生之術,都有些什麼?莫非符籙丹藥之類?”真定長公主又問。
“主要是呼吸吐納之術,另有藥方與食方相佐。”王玫答道,“家師是位道醫,醫術高深,道法也很精湛。她已經年近七十,看起來卻仍像四十許人,體態輕盈康健,也是養生得法的緣故。”她初見青光觀觀主時,以爲她與自家母親李氏應是同輩人。只因不注重保養,這纔看起來略蒼老一些。只是,後來得知她竟然是崔簡的姑曾祖母,實際年齡也有六十多歲,便覺得養生之術確實頗有效用。高門貴婦們用了無數保養容顏的方法,都只是爲了留住青春時光。觀主雖從未刻意追尋過這些,歲月卻待她多有優容,可見其修行之深了。
“你師傅的法號是什麼?在哪個道觀裡修行?” 若是女子,無不對容顏保養感興趣,真定長公主果然起了興致。
“家師道號青玄子,是青光觀觀主。”王玫回道。
“青光觀?”真定長公主微微蹙起眉。李十三娘也細細地想了一番,仍是一無所獲——在長安城中,青光觀確實沒什麼名氣。
“叔母有所不知。”那位背對她們而坐的年輕男子突然插了一句,語中含着笑意。他姿勢優雅地轉過身來,仍是盤腿趺坐,目光不着痕跡地掃了對面一眼,然後便移開了。“這青光觀,本是咱們崔氏的私觀。如今這位觀主青玄子,是阿爺、叔父的小姑姑,也便是我們的姑祖母。”
王玫聽着這個熟悉的聲音,有些震驚地望向了對面的男子——
便見他生着一雙斜飛入鬢的劍眉,熟悉的桃花眼眼尾微微上挑,烏眸彷彿隨時處於遊離之中,顯得頗有幾分散漫。鼻樑挺直,脣不薄不豐,正是恰到好處。這般出色的五官配在一處,整張臉孔顯得俊美而又英氣,充滿了生機勃勃,又帶着一種隨性的慵懶優雅之態。
時人最喜的便是膚色白皙、貌若好女的美少年,風度翩翩、美髯微飄的美中年,精神抖擻、優雅不減、銀髮銀鬚的美老年。然而,此人既非膚色蒼白如傅粉,又下頜光潔不曾蓄鬚,反倒是最符合她這般來自後世之人對於美男子的審美。
在對面的人注意到之前,她便收回了目光,默唸着《道德經》,努力促使自己的心情立即平靜下來。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多看幾眼,欣賞美色也是人之常情。即使是出世的女冠,也應懷着審美的心態來欣賞一切美好的事物,不是麼?
雖然貴公子變成了糙漢子,糙漢子又突然成了美男子——識得崔子竟崔四郎真實面目的過程竟是如此跌宕起伏,她完全不曾想過。然而,不論是糙漢子也罷,美男子也罷,亦或是貴公子也罷——這人仍然是那位救她於危難之中的崔郎君;仍然是那位能在花圃邊蹲好幾天發呆的崔郎君;仍然是那位看壁畫如癡如醉忘記一切的崔郎君;仍然是那位餓得狠了眼裡只剩下食盒的崔郎君。不是各種傳聞中的存在,而是真真實實的人物。
紛雜的念頭在她心中盤旋而過,也只是一瞬而已。大約除了崔淵本人之外,連李十三娘都不曾察覺到她那剎那間的失態。至於崔淵,他從未想過,從王玫眼中看到震驚之時,自己竟會如此愉悅——莫非,他明知她不可能向旁人透露他的身份,卻堅持不讓阿實說明,便是爲了等着看這一刻麼?
“竟是如此?”真定長公主嘆道,“清淨入道,居然選的是崔氏的私觀?又成了姑母的弟子?這可真是——”
崔淵勾起嘴角,自然而然地看向王玫,泰然自若地接道:“這可真是有緣。”
“……”王玫眉頭一動,垂目微笑道,“確實是有緣。”就是眼前這位舉薦她去的,可不正是有緣麼?原本以爲很難再相見之人,卻沒料到,家中舉辦宴會便能接到來自於他的禮物。而且,論來論去,竟然也是拐着彎的遠親。或許,確實是有緣罷。於她而言,崔氏父子,的確是她生命中的貴人。
作者有話要說:男主終於……終於露了正臉了
不過,美男子,你的形象分刷得可真是奇怪啊
人家都是一出場就是正分正分,你是從負分刷到了正分,不容易啊……可是負分的印象已經深深印刻在女主腦海裡了腫麼破?
崔淵: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