勝業坊崔府中,因崔淵續絃一事而生出的暗流漸漸洶涌起來。而且,在或有意或無意的暗示下,不知不覺間,這股暗流便已經衝出了崔府、勝業坊,攪動了長安城內大大小小世族家中的安寧。當然,這一切,王玫都毫不知情。道觀中的生活就像往常那樣,安靜得近乎平淡。而只要回到青光觀,她便能讓自己的心境如法號那般,徹底清淨下來。
這一天,她和往常一樣做完早課,用過了朝食,便來到了院子裡散步。在幾盆菊花前逗留了片刻,她倏然發現,不知什麼時候,翠綠的枝葉間便已經伸出了嫩黃?色的花苞,正迎着風輕輕顫動着。想到幾日之前,崔簡和王旼兩個小傢伙還嘟囔着菊花什麼時候才能開,她不禁微微彎了彎脣角。若是這些天他們有機會再過來瞧瞧,定會覺得很驚喜罷。
不過,憶及那一天偶遇來訪的崔淵時,母親李氏與兄長的態度,她好不容易寧靜下來的心湖又泛起了漣漪。若是她的感覺不曾出錯的話:阿孃的舉動始終充滿了曖昧,甚至似乎像是很期待?阿兄原本應該持反對的立場,但與某人出去一趟再回來後,竟也像是軟化了不少?而那位某人,如今又究竟是否還像當初他所說的那樣,坦坦蕩蕩地只論相交?
許是她想起了崔氏父子二人的緣故,下一刻,方纔還在腦海中盤旋的人便赫然出現在了眼前。看着那一大一小兩張相似的臉龐上流露出的愉悅笑意,王玫雙目微微一動,直起身,執起墨竹拂塵:“又見面了。”即便她尚不能分辨清楚自己內心深處的某些複雜的情緒情感,但她至少能夠確定一件事:再見到這父子兩人,確實是個令人很愉快的驚喜。
“王娘子!”崔簡小步奔到她身邊,仰起臉仔細地端詳着她,而後又像是想到了什麼似的,偷偷地笑了起來。王玫擡了擡眉,發覺今天小傢伙的舉動略有些令人費解。不過,他很快便又恢復了往常的模樣,舉起手裡的麪人:“王娘子,上一回給你帶的禮物,我送給了王二郎。這一次我特地讓家裡人給你做了一個麪人!你瞧像不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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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謝阿實。”王玫接過來,發現這麪人竟然做成了女冠的模樣,實在是頗費心思了,“很像,我很喜歡。只是不知道,這麪人應該如何保存,才能留得更久一些?”
崔簡一怔,擰着眉頭仔細想了想。實在想不出來,他只得回過首問他家阿爺:“阿爺知道什麼法子麼?”
“我也不知道。”崔淵搖了搖首,笑道,“如今雖是仲秋,卻尚未過寒露,想必這麪人很快便會腐壞。若在冬日,還可在雪中凍嚴實了,放到天氣轉暖也無妨。”
崔簡有些失望,略作思索,又道:“要是壞了,我就再送一個,送到過冬爲止。”
“麪人易壞,泥人便不易壞了。”王玫笑道,“以前我們也曾在集市上見過泥俑、陶俑,雖不及這麪人精細,卻也很是可愛,不是麼?對了,不如我們倆出去走一走?我也正好尋些東西,回贈給你。”持續不斷地送麪人,總覺得有些浪費糧食。而且,易腐壞之物,遠不及那些能長久保存之物便於收藏。
“好!”崔簡點點頭,捏住她的袖子。
崔淵聞言,卻是眉頭微動,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竟如此迫不及待地想避開他?以爲避而不見,便能無視他的存在麼?以爲不與他相處,不與他多言語,便能夠裝作不曾察覺來自於他的情意麼?她或許不知道,他崔子竟生就了魏晉名士的狂風傲骨,不但平素接人待物隨心所欲,在感情之事上,也不喜曖昧婉轉。
不過,眼下——便暫且放過她罷。若是步步緊逼,倒是更容易讓她緊張不已,轉身逃得更遠罷。什麼時機適合做什麼事,才能達到如預期般的效果,他已經仔細考慮過了。千萬不能因爲一時衝動,反倒是壞了自己的好事。
“阿爺也一同去麼?”崔簡隨着王玫走了兩步,又轉身問。雖然自家阿爺也不曾叮囑過他什麼,但他本能地覺得,如果兩人活動變成了三人活動,阿爺一定會很高興。
王玫也回過首,目光終於落在了崔淵的臉龐上。許是已經習慣的緣故,如今見到這張臉,和那雙含着笑意的桃花眼,她已經不覺得突兀了。想到崔子竟崔四郎的時候,也不再是當初那個糙漢子的形象,取而代之的便是眼前這位美男子。而後,再思及他那羣腦殘粉時,突然也便覺得理所當然了。不過,這並不意味着,她依然能像過去那般,毫無顧慮地與他來往。畢竟,與名人來往,總有種莫名的壓力——當然,或許她只是純粹以此爲藉口,試圖避開那些來自於他的似有似無的吸引力而已。
“我便不去了。”崔淵迎着她的視線,淺淺一笑,“你們自去罷,我去問候姑祖母。”
“那阿爺也替我問候姑曾祖母。”
王玫輕輕點頭示意,牽着崔簡,便緩步離開了。
“王娘子,後日是我的生辰,你能去我家中看我麼?”
“這,恐怕不合適呢。我是女冠,那種場合不宜出現。不過,既然是你的生辰,那我便更該給你挑個禮物了。”
“真可惜。比起禮物,我更希望你也能去我家裡走一走呢!你就不能不當女冠麼?”
“其實,當女冠也沒什麼不好。”
“我就覺得不好。上回王家的宴會,你也不能列席。”
崔淵聽着漸漸遠去的對話,心裡不禁生出了些許疑惑。出家爲女冠,本便是爲了避開元十九那廝的權宜之計。如今他已經翻不起什麼風浪,爲何九娘不願意立刻還俗回家?避婚應該是最重要的原因,只要還有危險,她便不願累及家人,所以寧願孤身在外。不過,除此之外,還會有其他的緣由麼?令她認爲,“當女冠也沒什麼不好”的緣由?或許亦是一些阻礙她接受他的緣由?
他眯了眯眼,轉身便去了觀主的靜室。
靜室中,觀主張開眼,淡淡地道:“最近你倒是來的格外勤快。”
“姑祖母說笑了,以前我也常來。”崔淵故作無辜地回道。確實如此,他算是崔家諸人中往來青光觀最多之人。每逢回到長安,他便會前來拜望,所以才積累起了眼下這般的姑侄孫情誼。不過,那時候當然與如今的頻繁程度無法相比。
觀主瞥了他一眼:“你的心思,早便路人皆知了,也不必隱瞞。”
“那姑祖母覺着,我是否能得償所願?”崔淵索性問道。
“那便端看清淨心中如何想了。她若解不開心結,你也只能繼續守下去。”觀主道,“以前我也不知,你竟然生了這般厚的臉皮。有這樣的臉皮,想必不管是誰,遲早磨也被你磨回家去了。”
聽了她的打趣,崔淵不由得朗聲大笑起來:“我不過是不願藏着掖着而已。心悅便是心悅,又有什麼不能直言的?知己之間相談甚歡便引爲佳話,男女之間相互愛慕反倒是有違禮法,簡直滑稽得很!”
觀主笑了笑,接道:“以清淨的性子,率直一些確實也容易令她放下心防。”
“姑祖母不想留住她?”崔淵略作思索,又問,“我覺得,她於修道一事一直很認真。”
“她確實不像那些空在道觀中消磨時光之人,而是想認真地度過每一日,實實在在地充實自己,心懷善意地扶助他人。不過,即使誠心信奉道君,亦不必出家修行,在家中修行也夠了。”觀主半垂下眼,回道,“她剛來時,我便覺着她不適合此處。這裡的女冠,都是些與家人無緣之人。她與家人彼此情誼深厚,又何必勉強分開?女冠的身份,也並不如她想象中的那般超脫、那般無垢。若是頻頻行走於俗世與道觀之間,遲早也會引來非議。”
崔淵靜靜地聽着,若有所思。或許,他需要找個時機,問問九娘到底想借着女冠的身份做些什麼。若是不問,他便不會明白她的顧慮。他的揣測猜度,未必便是她的所思所想。也只有明白她想做什麼,理解她、支持她,才能獲取她的心罷。
待王玫與崔簡回來時,兩人各提了一個素色布囊,裡頭放着種種粗糙的玩物,有草編、木雕、泥塑,也有些劣質的玉石刻。因崔簡的屬相是馬,那些木雕、泥塑、玉石刻便多是各式各樣的馬,有的頗像回事、活靈活現,有的造型卻十分奇特。不過,崔簡每一個都愛不釋手,也不願仔細挑,於是王玫便乾脆全都買了回來。
“多謝王娘子。”崔淵笑着道謝。
“應該的。阿實總是掛記着我,我也一直想着如何才能表表心意,如今總算是有了機會。”王玫回道,“買來之物到底還是不及親手做的。過些時日,我再補上一個香囊罷。久不動針線,阿實可別嫌棄纔好。”
“不管王娘子做的香囊是什麼樣的,我一定都很喜歡。”崔簡立刻接道,“王娘子也彆着急,慢慢地做。”
“我本便不擅長女紅針黹,若是以此爲藉口總拖着不願意做可怎麼辦?”王玫不由得失笑道,揉了揉他的頭髮,“阿實,你也太貼心了。總是爲他人着想,也並非不好。只是,照顧得太過了,反倒是過猶不及。”
崔簡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又看了他家阿爺一眼。
崔淵勾起了嘴脣:“王娘子說得有道理,待回去後我再解釋給你聽。”說罷,他又從袖中取出一個扎得緊緊的淺碧色帙袋:“這是我近日繪的一幅圖。因又是花鳥,便覺得送給你才最合適。”
王玫想起掛在寮舍牆上的那三幅畫,突然覺得有些心虛起來。她幾乎每天都會駐足在畫前欣賞,總覺得越是瞧便越是喜歡。原本一幅變成三幅,就已經是意外之喜了。早便應該尋機會向他道謝纔是。但她方纔卻因想避開他灼灼的目光,便帶着崔簡躲了出去。如今不待她就那三幅畫說些什麼,他便又送上一幅畫——她到底該如何是好?若是拒絕,想必會讓他很失望?但若是接受,那便更不合適了。
“好畫贈知己。”崔淵微微一笑,接着道,“我聽阿實說,你很是喜歡我先前送的畫,也覺得又感慨又歡喜。若是將那三幅畫贈給他人,想必也很難聽到他們的好言好語。不是諷刺我失了氣概,便是諷刺我失了風骨。我其實一直都很想試試花鳥與人物,但若不是你主動提及,我也不會生出畫它們的豪氣。因而,我的花鳥畫,你是唯一有資格收下的人。沒有必要拒絕,也不需要想得太多。”
被繪畫大家引爲知己,王玫實在是有些受寵若驚了。但她確實真心喜愛那三幅畫,便忍不住道:“我覺得山水、花鳥、人物不分高下,只是各有側重而已。或許有人會覺得山水才足夠氣概,但花鳥魚蟲,各類生命,又何嘗不是另一種氣概?在這大千世界中,美無處不在——既有雄渾之美,也有細膩之美,將美盡數繪出來,而不計較什麼高下,纔是大家所爲。”
“確實如此。”崔淵眼尾微微一挑,目光中彷彿多了絲絲縷縷更深的意味。
王玫本能地轉開了目光,不再與他對視:“那……便多謝了。”
“改日我們再來拜訪。”崔淵道,“到時候,希望能聽到你對這幅畫的見解。”
王玫輕輕頷首:“只盼崔郎君不嫌棄我見解淺薄纔好。”
“怎麼會?我十分期待。”崔淵意味深長地笑了起來。
待崔氏父子辭別之後,王玫這纔回到寮舍裡。她將那帙袋放在書案上,過了許久,才下定決心打開它。
那是一幅絢爛奪目的桃花圖:一棵桃樹自山石後探出了枝椏,枝頭上粉色的桃花簇擁在一處,灼灼華麗,落英繽紛,美不勝收。她看得一驚——這一回雖是工筆爲主,色澤卻非常濃豔,充滿了熱烈的活力,看得令人甚至想伸手去畫裡摘上一朵花、嗅一嗅香氣。不愧是崔子竟,給她的四張畫,竟然每一張的風格都不同。當然,這也意味着他正在嘗試着勾勒出一個他眼裡的完整世界。而在藝術家眼中,或許每時每刻,這個世界都會變得不同。
她正在感慨的時候,視線移到畫邊那一行小字上,臉龐便突然燒了起來。那異樣的溫度從臉頰一直延伸到耳部,“臉紅耳熱”這個詞的涵義,她也終於頭一遭有了最直觀的體驗。一時之間,所有的理智都像飛到了九霄雲外似的。分明寮舍裡一個人也沒有,但她卻羞窘得手足無措。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這哪裡是一幅畫,簡直是一封情書!而且是熱情燃燒的情書!看了那行字,再看那一樹桃花,眼前便浮現出那雙含笑的桃花眼。隨着她的心念微動,那雙眼中,便透出了她很想回避卻不容錯認的炙熱情意。
她其實記得很清楚,最後告別的時候,他就是用這樣一雙眼睛望着她。雖然只是一眼,但卻已經在她的心裡刻下了深深的印痕。就算她再如何欺騙自己忽視它,也始終無法忘懷。
作者有話要說:崔子竟打出了一擊直球!
幹得好!
爲了寫這一章,我改了好久有木有qaq……
覺得直球有愛的大家,記得和我說說你們的感想~mua
咱們家男主是名士→?→,又是大唐人士,是不知道含蓄爲何物的╮(╯_╰)╭
ps.謝謝下面的親們留的地雷,我會繼續努力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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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迷惘殺戮多扔了一個地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