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五 中

下午的時候賈瑚好好寫了個晌午,睡醒了就拿着邸報看了一下午,等到晚間賈赦回來了,一家四口便聚在一起吃晚飯。

一家人聚在一起吃完飯這習慣還是賈赦學的賈代善當年一家吃飯的傳統沿襲下來的,畢竟一家人如今讀書的讀書,有事的有事,一天難得聚在一起,礙於和賈母的微妙關係,她就罷了,一家四口晚飯時圍坐一起,吃完飯說說話,彼此也不會生分了去。

不過這聚會也不過是三五天一次,倒不是賈赦繁忙,經常缺席,卻是張氏,時不時就會被賈母絆住腳,回來時飯菜早涼了,只能另叫小廚房弄點清淡易消化的,自己撿着吃了。爲這個,賈璉對賈母存了一肚子不滿。

賈赦如今在京裡古玩圈裡,也算是玩出名頭來了,京裡玩古董這行的,多多少少都知道榮國府一等將軍賈赦這麼個人,別的本事或許不大出奇,在這古董器具上的眼光卻很是不凡。打五年前賈赦幫着水文先生鑑定出了一尊被認定了是漢代銅鼎是個贗品後,來找他掌眼看古董的人就絡繹不絕。

大抵人都是要別人認可的,在古玩圈子裡打響了名頭,賈赦的變化比之十年前,簡直天差地別。從前賈赦雖然掛着個一等將軍的爵位,可自小被人拿着跟賈政比較,還一直被賈政壓得死死的,誰都說他不如賈政,做事平庸,能力一般。賈赦面上不說,心裡總沒有自信。第一次人找上門想請賈赦幫着掌眼看鑑別古董真假的時候,賈赦激動的一晚上沒睡——當然,這是張氏後來打趣的時候說起來的,到如今,賈赦在古玩圈裡的地位,可不是誰隨隨便便想請他掌眼看就能請得動的了,非得相熟的人帶着,珍重虛禮上門來請,賈赦才肯‘勉爲其難’幫着看看,那架子,擺的足足的。他現在還留起了一摞漂亮的鬍子,每天修修剪剪,得意高興的時候,就拿手摸摸鬍子,那個勁兒,張氏背後沒少跟兩個兒子說笑。

因爲投入到古玩的時間多了,其他事賈赦就不怎麼在意,這些年對張氏也好,又有兩個兒子承歡膝下,十年裡,賈赦擡了三房姨娘,迎春去世的母親錢姨娘一個,如今養着迎春的寧姨娘一個,還有個宋姨娘,是賈母送來的,一貫不得賈赦心意,如今在大房,也不過比一般婆子強點罷了,賈母塞了好幾次人,都被張氏打太極給推了,賈赦自己也不怎麼在意,次數多了,賈母一惱,乾脆就撂開手不管了,總算叫張氏賈赦鬆了口氣。

張氏管家很嚴,那些姨娘通房,她也不要她們日日來立規矩,每日裡好吃好喝養着,自顧在院子裡呆着,安安分分過日子便罷,她也不是善妒的,膝下又有兒子,每月都會叫賈赦去姨娘房裡呆幾天,但要是姨娘動了不該動的心思,她也絕不會輕饒了她們。迎春的母親錢姨娘就是個心思不正的,早些年仗着顏色好,賈赦頗喜歡,對着張氏耍了好幾次臉色,徹底惹惱了張氏,着人拖下去餓了好幾天,賈赦知道了,也對她沒了好臉色,錢姨娘吃了苦頭才知道了收斂,後來懷了孩子,也不敢在放肆了。寧姨娘宋姨娘看到她這個前車之鑑,此後表現也都乖巧了許多。

賈赦張氏兩個年少夫妻,到如今,長子都是可以娶妻生子的年紀了,早年少年的*慕情感早已化爲親情,再不可分。近二十年裡,這兩人一路扶持走過,吃過虧,受過苦,這些感情,怎麼會是些姨娘通房之流可以比擬替代的?不過是他們自認如今已步入中年,到了可以做祖父祖母的年紀了,很不該放□段跟這些姨娘通房玩物之流計較,所以對有些事才睜隻眼,只要她們不出大格,就隨她們去了。

不過哪怕是到了這把年紀,對着可說是宿敵的二房,賈赦張氏還是改變不了年輕時候的習慣,一提起他們的倒黴事,就滿心滿懷的幸災樂禍,看熱鬧看得好不歡快。

賈赦這日喝着茶的時候就興高采烈道:“我今兒遇到張學士了,他不也喜歡古玩嗎,下午遇見了和他聊了好一會兒,他跟這次主持會試的胡大人是至交,我們喝了點酒,興致上來了他知道瑚哥兒和珠哥兒都參加了科舉,偷偷摸摸跟我透露說,咱們瑚哥兒文章做得好,改卷的好些大人都在誇呢,高中是鐵板釘釘的事兒,就看後面名次怎麼排來了。”

張氏喜不自禁:“真的?算算時間,放榜就是大後天的事了,文章好壞,也該有個結果了。按老爺的說法,那我們哥兒,到時候就是舉人了?”

賈赦瞥了眼張氏:“這有什麼,憑咱們兒子,一個小小的舉人,還不是手到擒來?要不是他三年前死活不肯下場,他如今早就是進士了。”

張氏沒好氣地瞪眼他:“我不就是那麼一說,怎麼,你連說都不讓我說了。我還能不知道咱們兒子學問好,可真來了,我不也是高興壞了?就你多嘴,抓着我的話柄就不肯放。”

三年前賈瑚在京城一衆學子間便打響了名頭,不單是徐渭大學士嫡傳弟子的身份,他本身翩翩少年,俊秀挺立的模樣,也叫那些貴夫人傳了許久,久而久之,榮國府賈瑚大公子的名頭就傳遍了京城。賈赦當時想讓賈瑚去參加科舉,拿個功名來,氣死後街的賈政,不過被賈瑚拒絕了。科舉入官是大事,怎麼能拿來單純爲了慪氣?三年前他才十四歲,就算高中狀元,皇帝也不會派給他實差,不過是呆在翰林院混日子而已,相反因而年少中舉頂個天才的名頭,還招人嫉恨,怎麼看怎麼不划算。哪比得上如今十七,正是好年歲的時候,要是高中拿個好名次,憑自己勳貴家世,就能結一門好親,得一門好差事,以此立階,步步向上,達到他掌家立戶,光耀賈家的目標。

賈赦跟張氏兩個吹鬍子瞪眼的,死死盯着對方,誰都不肯服輸,賈璉只當沒看見,自打他記事起,這對夫妻感情就很好,這樣偶爾開開玩笑的場面多了去了,他早就是見怪不怪了。賈瑚聽出賈赦話裡未盡之意,便笑着打斷道:“我中沒中,名詞多少,不幾天也就知道了。倒是父親,我聽你的意思,怎麼珠弟那裡,名次不好嗎?”

說起二房的倒黴事,張氏眼睛都亮了,賈珠,那可是王氏賈政的心頭肉啊,這些年,二房就這麼一個孩子,就前年一個周姨娘有過懷孕的消息,最後還小產了,二房把光耀門楣的希望全寄託在了賈珠身上,怎麼他現在竟然落榜了嗎?也顧不得先頭還跟賈赦鬧呢,張氏巴巴看着賈赦:“老爺,張學士怎麼說的?珠哥兒那麼好的一個孩子,不是說學問很不錯?六叔老誇他呢,說是斷然能中的,這會兒要沒中,可不是打了自己的嘴巴?”說着好像多可惜似的,可聲音裡的笑意,分明掩都掩不住,就連賈璉都能聽出她話裡的言不由衷來。

賈璉當即歡喜道:“要這樣就好,六叔祖可討厭了,在學裡的時候,老拿着珠大哥說事兒,一趟一趟的,煩死了。”

六叔、六叔祖,說的就是賈代儒。六年前,他總算是吊了末榜,名在孫山之上,給自己掙個進士的功名,可算是擺脫了一輩子白身的身份。可也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爺在玩他,前頭才叫他達成了一輩子的心願,後腳就叫他的獨子一場大病沒了,他媳婦傷心過度,也沒撐過去,兩個月後跟着去了,接連辦了兩場喪事,賈代儒差點也沒熬過去,要不是獨子還留下個小孫子賈瑞,賈代儒定是活不下去的。饒是如此,兒子兒媳連喪,賈代儒的差事就不成了,頂着個進士的身份,背後還有寧榮二府,賈代儒連個最低等的知縣官位都沒坐過。三兩年過去,賈代儒乾脆也死了那份當官的心思,在族學裡當了先生,教導賈氏一族的孩子讀書,專心管教孫子賈瑞。

要單如此,張氏賈璉也不會看賈代儒不順眼。實在這位是讀書讀傻了,整個一個腐儒,平生嘴上最常說的一句便是“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除了讀書,那是什麼都入不得他眼的。當日賈瑚要習武,這位老先生竟親自上門,找了賈赦說了好一通話,讓他千萬別糊塗,毀了賈瑚這麼個讀書的好苗子。話裡隱隱的,還說是張氏這個母親不會教,一點也不爲賈瑚的前程考慮,把張氏氣個半死。輪到賈璉,讀書天賦不如賈瑚,賈代儒在學堂裡就拿着他和賈瑚賈珠比較,雖沒有明着說他不好,可話裡話外,都是看不起的。彼時賈璉年紀還小,爲着這事,跟賈瑚都有些生分了,後來雖然被張氏賈瑚用心勸了回來,可張氏對賈代儒,就有些恨上了。再等到後來賈璉開始習武,賈代儒對賈璉更加不客氣,看見就是拉着臉不高興的模樣,賈璉對這個老夫子,是連看一眼都覺得壞了心情,兩看相厭也就是如此了。

如今厭惡的人就要倒黴了,怎不叫人心情愉悅?

賈赦也不喜歡賈代儒,這個老先生,向來都喜歡賈政多於他,不過是看在他承襲了榮國府的份上,纔對他態度好些罷了,有時候他那看過來的眼神,嘖嘖,真叫人討厭。不過賈赦不喜歡是一回事,兒子不尊重師長又是另一回事兒了,看着賈璉聽到賈代儒倒黴,歡喜地都要手舞足蹈了的模樣,賈赦瞪起眼睛:“瞧瞧你什麼樣子,什麼煩死了,那是你六叔祖,是長輩,有你這麼說話的?”

賈璉吐吐舌頭,乖乖在椅子上坐好,不敢說話了。這年紀的少年,父親正是心中一堵大山的時候,賈璉對賈赦還是有點懼怕的。

賈赦要教孩子,張氏自然不會下他臺,縱心疼兒子,卻也跟着說他:“你爹說的對,不管長輩什麼樣子,你是小輩,就該尊重他們,你這般模樣,要叫外人看見,別人還當你品性不好呢,這可是大事,以後,可不準這麼說話了。”

賈璉乖乖認錯,直道不敢了,賈赦才滿意地接着前頭的話題,說道:“珠哥兒這次怕還真是懸了。我聽張學士說,胡大人透露,今年學子的水平都很不錯,南邊江浙一帶的學子,出了好些才華橫溢的,北邊也有文章大氣穩健之人,湖廣兩地就更不要說了,好文章層出不窮,今年改卷的大人說起來時,都是眉飛色舞的,聽說爲了各人名詞,各位大人吵了好久了,愣是爭執不下。珠哥兒的文章,到底差了些。要平日也就算了,今年這一屆,懸!”

張氏算聽明白了,賈珠運氣不好,本來就是中上的水準,往年平均水準就在中上時他指不定還有希望中舉,誰知道趕上了今年人才輩出,一堆人中龍鳳裡頭,他就被湮沒了。“說來珠哥兒爲此次科舉,也是費了不少心思。我聽老太太說過好幾句,夙興夜寐,也不外如是了。”賈珠是個好孩子,年少時不懂事,對張氏賈赦還有敵視,等及長大了,明白道理,見到賈赦張氏,都是心懷愧疚,想來也覺得自己父母做事過分了。這些年他發奮讀書,也是希望憑着自己的能力,光耀二房,也好讓賈政王氏少些算計籌謀。這次沒考中,可惜了。

嘆過一回,想到他是賈政王氏的孩子,張氏心頭,又膈應的慌。

“學問夠了,哪用得着臨時抱佛腳,白天黑夜的看又有什麼用?咱們瑚哥兒那時候該幹嘛幹嘛,還不是成績很好?珠哥兒還欠缺點,得再讀幾年纔好。”男人可沒女人那麼感性,賈赦一向就分得很清楚,賈珠是二房的孩子,賈瑚是自家的孩子,對頭家的孩子,沒什麼好同情關*的,“榜單出來的時候,二弟二弟妹,怕是臉都得氣綠了。”只要想到這點,賈赦睡覺都能笑醒來。沒辦法,他跟賈政之間,是一輩子的恩怨,這輩子,怕是了結不了了。

張氏想到白天說的賈珠的親事,搖搖頭:“今兒白天弟妹說起珠哥兒的親事,還不滿意李祭酒家的閨女,嫌人家門第低了,這會兒要珠哥兒落榜了,再論親事,可就是珠哥兒高攀人家了。”

賈赦冷笑:“她會這麼想?不定還當人家運道不好,纔開始議親,就帶累了她兒子落榜呢。”

張氏啞口無言,回頭想想,賈赦說的,還真不無可能,就王氏那性子,這樣遷怒的事,她不定做不出來。

賈璉偷偷拐了下賈瑚的手,小聲問道:“怎麼珠大哥要成親了嗎?”又賊兮兮問道,“那大哥,你什麼時候成親啊?”長幼有序不是嗎,怎麼也該是他大哥先成親啊,那他不是就要有嫂子了?

賈瑚笑笑:“等這次科舉完了,我名次出來,大概就要議親了。”

天色不早,各自散了回去休息,一晚安睡不提,此後幾天,賈赦張氏冷眼看着賈政王氏喜氣洋洋的模樣,好像賈珠中舉是板上釘釘的事兒了,心裡冷笑不止,卻半點口風不露,私下還叮囑了賈璉絕不能吐露半個字。

這樣等了五天,終於放榜了,果不其然,賈瑚考中了第二名,賈珠,名落孫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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