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很久很久以後,王熙鳳一直都在後悔,自己當年爲什麼沒有把在榮國府那一天的事情一五一十全告知伯母王子騰夫人。那一時的隱瞞,影響了她的整個後半生。
可是當時的王熙鳳又哪裡知道這些呢?
她難道能說自己私下裡偷偷打聽伯父伯母之間的談話,知道長輩有意把自己許配給賈璉,所以難得到榮國府做客的時候,就特意接近了賈璉嗎?怕是話才一出口,往日苦心討好纔對她和顏悅色幾分的大伯母就要瞬間變了顏色,便是不把她禁足不出,心裡也要厭惡了她。
對於自己那天的不矜持行爲,王熙鳳事後回想起,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竟會做出這般大膽的事來。一個未出閣的姑娘,跟個相差無幾的男孩一塊兒玩,雖則面上頂着親戚的名頭,可不過是世交而已。這樣的行爲,就算她平日膽子再大,這也實在是出格了。要叫旁人知道自己彼時已然猜到兩家要聯姻,怕更要瞧不起她——哪有姑娘家自己巴巴去看未來可能的夫婿的?
王熙鳳當日惴惴着從榮國府回來,就擔心姑母會說她,誰知姑母卻只摸着她頭說:“可憐見的,家裡就一個女孩兒,也沒個玩伴,哥哥又不細心,在家裡定是悶壞了。”卻是什麼都沒說。
王熙鳳當日感念姑母慈愛,心裡只把人看的跟親生母親一般親,哪還想得到其他。等再過些日子回到王府,王子騰夫人問起,王熙鳳心虛之餘,自然是能省則省,只說是和元春賈璉王仁四個一起玩——這本也是事實,王熙鳳只沒說自己一直更和賈璉親近,有心討好他而已,王子騰夫人當時也沒想到自來千伶百俐的侄女兒能做出這樣不仔細的蠢事兒來,聽到有這麼多人,還有丫頭婆子伺候,就沒多問,嗯了一聲,就把事情揭過了。
當日在榮國府伺候王熙鳳的丫頭婆子多是榮國府王氏的人,從王家帶來的就是個小丫頭,本身也不懂事。要是當時但凡有個知事的,或者王子騰夫人多問幾句,也許後面的事,都不會發生。
可是這世間,又哪來的這麼許多的如果?
經過了王氏長時間的糖衣炮彈轟炸和親情攻勢,在王熙鳳心中,這位大姑母,實在是再疼愛不過的長輩,不知道是因爲愧疚以前對她的忽略,還是肚子越來越大情緒就越敏感把她當成了親生女兒的替身,有時候王熙鳳覺得,便是倆元春可能都不及她在王氏跟前討人喜歡。
不得不說,王熙鳳心底是很有些得意的。要不是自己心竅玲瓏,能把姑母哄得這麼高興?元春虧了是姑母的親生女兒,結果姑母疼自己比疼她還多。也不知道這些年在賈老太太那裡,都學得什麼?
是人就都有虛榮心,王熙鳳未見得對元春有什麼心思,只是當人人都表現出自己比旁人優秀的時候,虛榮心作祟,都會覺得自己似乎真好上不少,心底評價旁人時就帶上了幾分俯視的意味。
這天王熙鳳在王子騰夫人跟前湊去,突然有王氏派來的人說請王子騰夫人和王熙鳳一通過府去賞花聚會。王子騰夫人還有戲驚訝如今咋暖還寒的時月賞什麼花,來人很不好意思道:“太太也知道這般邀約太過冒昧,只是近日常感身子不爽,實在想找人陪着說說話,恰花房裡有迎春早開,所以才請舅太太和表姑娘一同去看,太太還特意請了女說書先生來說書,請舅太太和表小姐賞光。”
那下人倒是嘴巴伶俐,可再會說話也改變不了賞花事假,王氏想找人說話纔是真。王子騰夫人是個心高氣傲的,想到小姑倒把自己當成那些陪她逗笑的人了,想到了就讓人來喊一聲,自己是那隨叫隨到的人嗎?心裡定是來了鼓氣,只是伸手不打笑臉人,對着那下人,還是帶着笑道:“這可不巧,我這府裡還好些事沒做呢,實在抽不開身,要不就讓鳳丫頭去吧,她嘴巴活,腦子轉得快,你家太太有她在身邊,就抵的十個百個人了。”
王氏派人出來前就說過,王子騰夫人要不來就隨她,王熙鳳卻是定要帶過來的,如今王子騰夫人既然開了口,下人自然沒有反駁的,答應了一聲便退出屋外,等着王熙鳳收拾好。
王熙鳳去王氏府裡已不是頭一回了,王子騰夫人沒把這當回事,叫齊了婆子丫頭,又給王熙鳳重新拾掇出了一身,囑咐她:“要是時間不急,不用趕着回來,在你姑母那裡多住些日子也要的,你姑母如今大着肚子,去哪兒都得仔細。她既喜歡你在身邊,你也要多留心,去哪兒都得照顧好了你姑母。”
王熙鳳重重點點頭:“伯母放心,我省得的,不論姑母去哪兒,我一定寸步不離,照顧好她。”要是出門去榮國府,她一定緊緊跟着一起去。
王子騰夫人要的也就是這句,得了她的保證心裡就放心了,跟着說了兩句“不可調皮,不要太打攪你姑母”之類的話,就讓人去了。
王熙鳳坐上王氏派來的馬車,貼身丫頭安兒陪着她一塊兒坐前頭綢布馬車,丫頭婆子和另幾個丫頭看着行禮,坐到了後頭的青油布小車上去了。
一進馬車,就見車廂裡茶水點心都備好了,安兒扶着王熙鳳坐下,給她斟茶拿點心,說起王氏來是讚不絕口:“姑太太當真細心,還特意準備了這些茶點讓您路上可以吃,這桂花糕杏仁糕,都是姑娘您愛吃的,姑太太對您,可真是疼到心坎裡了。”
王熙鳳聽着這話心裡就是美滋滋的,喝了好一杯水,又吃了兩塊點心,都是香噴噴綿軟軟今天剛做出來的,想到兩家的路途,來接她的時間,定然是命廚房一大早現做的。就衝着她都不肯讓自己吃昨天的糕點這份心,就夠王熙鳳心裡美滋滋的了。
王熙鳳嘆口氣:“也是以前不懂事,不知道姑母是這般慈愛和善的長輩,倒浪費了這麼許久時間,才與姑母親近……”
安兒見她傷感,忙忙道:“姑娘何必說這話?這哪兒怪得了您?以前姑太太雖也送禮來,卻沒怎麼見您,您和姑太太說話不多,自然比不得如今同住一起後瞭解的深刻……都是骨肉親戚,什麼時候親近,都不晚。”
說起來,以前王氏對王熙鳳,還真沒看出來多少親熱。王熙鳳又不在王氏手底下討生活,自然不會想心思討好她,姑侄倆好得起來纔怪。如今這一來一往的,在一起的時間長了,說的話多了,關係好不起來纔是奇怪呢。
王熙鳳笑笑沒說話,她以前不親近王氏何止是因爲接觸少?不過是有幾次見着王子騰夫人聽到王氏的名字臉有異色,揣度她怕不喜歡這個大姑母,所以纔可以與之拉開距離而已。如今情況不一樣,王子騰夫人鼓勵她跟王氏親近,自己要真跟賈璉訂婚,日後王氏既是姑母又是嬸孃,見面的日子多着呢,能不打好關係?王氏對她又這般好,王熙鳳投桃報李,可不也對人好?
主僕兩說說閒話,時間一下就過去了,外面車伕喊了一聲:“表姑娘,快到府裡了,您再稍坐,一會兒就到。”
安兒往外喊道:“不着急,你慢慢走,別顛着了姑娘。”
車伕響亮應了聲是,馬車果然慢悠悠地往前走。
安兒說起這車伕,又是把王氏好一通誇:“雖說趕車慢些,可勝在人老實,趕車又平穩,平日都是伺候姑太太的,要接姑娘來纔給派了出來,這都是姑太太心疼姑娘呢。”
王熙鳳橫了她一眼,正要說話,猛然聽得外面那車伕大喝一聲:“幹什麼的?”然後馬車開始快速顛簸起來,王熙鳳安兒一個不妨便向旁栽倒過去,撞到車廂上,好一陣疼。
安兒顧不得自己身上頭上撞出來的疼痛,趕忙用身子給王熙鳳墊着,生怕她再哪裡撞了去。可馬車實在太晃盪,一個勁兒的向前衝,饒是安兒再有心護着王熙鳳,在這快速的顛簸中,也是有心無力,不消一會兒,兩人都是被晃得頭昏眼花,摔得東倒西歪。小几上的茶水糕點散了一地,索性水並不很燙,身上穿的也厚,這纔沒被燙着。
馬車伕在車廂外驚聲尖叫:“姑娘不好了,馬驚了,您快出來吧,馬車要倒了!”
王熙鳳安兒瞬間花容變色,京裡每年馬受驚後摔下馬或者馬車翻覆的死傷實在數不枚舉,在一不小心就可能死亡的災禍面前,什麼聰慧理智都是虛的,兩個小姑娘正是花季年華,平日多少伶俐,這會兒聽着那馬車伕的驚叫,俱都止不住簌簌流下淚來,害怕和恐懼叫兩人嚇得手腳都哆嗦了。
嚇得渾身發軟,求生的慾望還是讓王熙鳳和安兒哆嗦着罵起來,強自在顛簸晃盪中穩住身形,一點點爬到車門口,撩起簾子,那馬車伕竟還沒跳車,死死拉着繮繩,看見王熙鳳和安兒,眼神一亮,想要過來幫忙,才一動作,手裡險些沒拉住繮繩,便再不敢動了,只拼命衝着王熙鳳和安兒喊道:“表姑娘,安兒姑娘,你們快點跳車,馬發狂了,小的怕是撐不了多久了。”
王熙鳳安兒一瞧他拉繮繩的手,可不是都被那粗糲的繩索給磨出了血,手背上青筋畢露,顯然是用了全力了。
可要她們跳車?還是在這麼顛簸的情況下?王熙鳳安兒死死攥住了馬車門,誰都不敢動。
馬車伕急得直叫:“姑娘快別猶豫了,等會兒馬車撞到東西,姑娘怕還得受傷。”好像是驗證他的話似的,馬往旁邊快速衝的時候,車廂按着慣性還要往前,這麼一拉一拽,車廂快速移動,車尾就撞到了街旁的牌坊上,巨大的衝擊力連動着車廂整個往前衝,王熙鳳安兒猝不及防,手瞬時鬆開了門框往前滾落。
安兒運氣不好,一下跌落車子摔在了地上,一聲驚叫後就動也不動了,也不知道怎麼樣了。
王熙鳳卻是眼疾手快抓住了車廂板子,上半身還趴在車轍上,算是沒被摔下車子。可雙腿卻掛在了半空,馬車越跑越快,王熙鳳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身形,雙腿很快就在地上被拖着走了。
千金小姐在家裡穿的軟底繡鞋哪經得起這般快速摩擦,時不時腳上還會撞到什麼,才幾個呼吸間,王熙鳳已然通道雙腳麻木,手也越來越軟,快要抓不住車板子了。
馬車伕急得不行,越發死命拉那馬車,額頭都爆出了粗筋,吃藥切齒好像見了前世仇人一般,死命想要停下受驚的瘋馬。
可惜,全是白費力氣。
馬車非但沒有停下,車伕這一用勁,馬兒吃痛,反而跑得越發快了,車伕悶聲哼了一聲,手上傷口崩裂,血滴落下來,很快染紅了他腳下的車板子。
這時馬車伕卻看到,前面竟還有人在走動,登時嚇得魂飛魄散,使勁了力氣衝前面喊道:“小心,快閃開!”
賈政到底大笑也是個官兒,又是榮國府分家出來的二爺,賈母怎麼也不會叫他住差了去,就叫賈赦在寧榮大街後官邸集中的地方給他置辦了房子。這裡因是官宦雲集之地,管制極嚴,小攤販都不敢來,白天路上行人更少。先頭馬車驚馬後才一直沒撞到人,車伕也沒想到,在這裡竟還會遇到兩個走路的人,嚇得忙忙警示。
不過他們這一番動作也實在是大,不消馬車伕說,那兩人已然注意到,忙不迭躲到牆根下,看着瘋馬帶着車廂呼嘯而過,驚得是目瞪口呆。
也不知道是馬車伕受驚用力還是馬本身也受了驚,原本往前瘋跑的馬突然長嘶一聲,前蹄立起,整個車轍都被拉了起來,王熙鳳本就是強弩之末,如今哪還支持得住?手一鬆,整個人摔在了地上,雙腿先着地,頭也撞到地上,一下人就昏了過去。
馬車伕也顧不得自己了,忙忙跳下車來,在地上連着打了好幾個滾兒,最後好歹還能站起來。馬兒已然跑掉了,車伕趕緊過來查看王熙鳳,之間王熙鳳腿上都是血,急忙呼救:“快來人,快來人啊,有沒有人啊~”
這時先頭看見的兩人也跑了過來,一高一矮,高的年歲大些,清秀斯文,一身衣服洗得泛白,精神極佳。矮的年紀小些,衣服料子明顯比旁邊人的要差,看着像是一主一僕。
車伕見着他們,忙叫道:“我們姑娘是前頭賈員外郎府的,馬車受了驚,姑娘受了傷不能動,能否煩勞請到前面幫着請人來看看?”
高個的一聽,急道:“賈員外郎家?那不是賈珠兄弟家嗎?怎麼竟是賈兄弟的姊妹?”一邊喊身邊小廝,“張興,你快去,快去喊人過來幫忙。”
再一回頭,那車伕跪坐在王熙鳳腿旁,渾身發顫,再看王熙鳳人事不知,面如紙色,不禁搖頭,也不知道人怎麼樣了?
好端端驚了馬,真真是天降橫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