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業化的生活,那是完全不同的生活。工業化對於人的生活影響有多大,對於沒有經歷過工業化生活的人來說,那是完全無法想象的。”
——1622年.王書輝.《工業化是最正義的事業》
公元1624年五月,楊守業乘船到了鬆滋縣的碼頭。
像一切第一次到鬆滋縣的人一樣,楊守業先是在乘船的過程中,被長江上冒着白煙的,沒有風帆的自行輪船,弄的很迷惑。到了鬆滋縣碼頭之後,又被有着十條石頭棧道的鬆滋縣碼頭的規模驚了一下。
最後,看到冒着白煙,不斷的運動的蒸汽吊車的時候,楊守業不知道,是不是因爲見到的令他感到驚奇的東西太多了的原因,反倒不怎麼感到奇怪了。
楊守業本來是杭州人,是個軍戶家庭的出身。嘉靖朝的時候,他的祖父在倭寇作亂東南的過程中,陰差陽錯的殺掉了幾個落單的倭寇。所以,從此他們家脫離了普通軍戶農奴般的境遇。他的祖父得到了一個世襲百戶的職位。
就這樣,這個百戶的職銜,在他祖父去世後傳給了他的父親。他父親去世後,又傳給了他。
楊守業是個什麼樣的人呢?從他的名字上你就可以看得出來了。他們一家人都是本分人。
三代單傳的楊家人雖然當了三代大明朝的初級武官,可是,生活在杭州富庶之地的楊家人,並沒有什麼建功立業升官發財的野心。無論是他的祖父。還是他的父親,都希望楊守業能夠安分守己。把楊家的百戶的職銜,跟着大明朝一起千秋萬代的傳承下去。
作爲一個年輕人,楊守業從小就被父親教導要老實本分。他的祖父也好,父親也好,都認爲雖然自己是武官,但是人要是有了武功,就會想要逞威風好意氣。所以,雖然楊守業是個武官。但是除了打磨力氣,鍛鍊肌肉以外,家人並沒有教給他任何的武藝。
像他的祖父和他的父親希望的一樣,楊守業也成了一個老實本分,一心想要傳承祖業的人了。
然而世事就是這麼奇怪。希望憑着老實本分收好祖業的人,往往就是守不住祖業的。在一個正在走向末路的封建王朝的晚期,所有本應該的事情。都變成了不應該。所有以前可以奉爲規律的想法,都不再可以作爲規律來遵循了。
一心想要守好祖業,一心想要憑藉着老實本分,不引人注意的,太太平平的生活下去的楊守業,成了杭州衛裡。一個在所有的上官眼中都可有可無的人物。
1624年的正月裡,一場突然爆發的兵變,徹底的改變了楊守業的生活。
實際上,到了現在的這個時代,大明朝的衛所制度已經徹底的崩潰了。關於這個問題。大家已經知道了。那是因爲,原本是用來供應整個衛所士兵生活所需的軍田。一方面因爲軍戶們經過了幾代的繁衍人數越來越多這個自然原因,變的越來越不足。
另一方面,因爲大小軍官和當地的鄉紳地主們,一起對軍田肆意的掠奪和侵佔,把軍戶變成農奴。所以,整個衛所的士兵都沒有了任何的戰鬥力。
任何事情的現狀,都是經歷了長期的發展的結果。
明洪武十七年(1384年),大明在全國的各軍事要地,設立了軍衛。
一衛有軍隊五千六百人,其下依序有千戶所、百戶所、總旗及小旗等單位,各衛所都隸屬於五軍都督府,亦隸屬於兵部,有事調發從徵,無事則還歸衛所。
此法的實行,須有一套能保障軍隊數目的戶籍制度配合,來維持衛所制的運行。
明代的衛所兵制,實乃吸取中國歷史屯田經驗,是一種寓兵於農,守屯結合的建軍制度。
軍戶即戶籍種類屬軍籍之戶,初期的來源有二,一是元代原本的軍戶,二是現役軍人之戶,這在洪武二十一年(1388年)黃冊編造之後更加以確立。
軍戶爲世襲,且管理頗嚴格,除籍十分困難。大致上除非丁盡戶絕、家中有人成爲高官或是皇帝敕免,是無法除軍籍的。
儘管如此,軍戶仍日漸減少。當時的兵部尚書龐尚鵬主張:“清查隱佔,均平糧額,開墾拋荒最爲目前急務”。
因此,後來有使因犯罪而充軍者入軍籍之方法,被稱作恩軍或長生軍。
原,本按照大明朝的衛所制度,軍戶的主要的義務,便是出一丁男赴衛所當兵,稱作正軍,其他的子弟稱作餘丁或軍餘。正軍赴衛所,至少要有一名餘丁隨行,以助其生活。
由於軍戶負擔沉重,故多給有田地,且正軍免全部差役,而在營餘丁及原籍下的一丁亦可免差役,以保障其生活並供給正軍之生活。
如影響所有民間秘密宗教的羅教創始人羅思孚。他本來就是一名衛所兵,後來還是找人頂替之後,才逃離了衛所的。
軍丁的分發地點,多以距離原籍地遙遠且分散的方式,以防止逃兵。但長途的跋涉加上水土不服,給役卒帶來不少痛苦。
正軍服役於衛所,必須帶妻同行,以安定生活並生兒育女,每一軍人有房屋、田地,每月有固定的月糧。
但實際情形則常分配不足,行軍時則發給口糧,衣裝則須自備,武器則由國家以工匠生產。
軍士在營,分成守備和屯田二部分。比例不定,按時輪流。屯田固定上交糧食,以供給守備軍及官吏,其目標在養兵而不耗國家財力。
但明宣宗以後,衛所官侵佔軍屯田地、私役軍士耕種之事,已經常發生。這個目標逐漸難以達到。
一般正軍身死。即以戶中壯丁補充,但由於軍人生活困苦。逃兵甚多。洪武初年就開始有逃兵。至洪武三年十一月,逃亡者計四萬七千九百八十六人,因此有“根補”、“勾補”等方法。
根補即抓回逃軍,勾補則由其戶中以丁補,但此舉既擾民又擾官,亦有軍官藉此貪污,迫害人民,使鄉里間痛苦不堪。而且逃兵有增無減。
正統三年(1438年)。逃亡官軍竟達一百六十三萬三千六百六十四人,從此以後,大明朝開始有募兵之舉。
正德十四年吏部尚書王瓊上疏:“天下都司衛所每歲差去勾軍官旗不下一萬六七千名,計所勾之軍,百無一二到衛。有自洪武、永樂年間差出,到今三十餘年,在外娶妻生子。住成家業,通同軍戶,窩藏不回。”
嘉靖八年,桂萼公佈天下兵籍,僅有兵士九十七萬。
軍士的逃亡,除生活上的因素外。與其社會位的低下也有着直接的關係。
明朝初年因需要武力,故較重視軍人。其後大明承平日久,武力不再重要,軍人地位就大爲降低。加上以罪犯充軍,使的軍人的形象更爲低下。
嘉靖年間。有些衛所逃亡軍士達到在籍軍士百分之七十左右。至16世紀初,一些衛所的逃亡軍士已達其總數的百分之八十。許多邊地駐軍只剩下一半。
實際上,到了嘉靖年間的時候,整個大明的衛所,都不再能夠承擔其本身的軍事職能了。各級軍官變成了地主,士兵們則全部都變成了農奴。
從這個時期開始,募兵制度就變成了一個常態。募兵制從此就成了大明朝的正規軍事體制。
即使在這種情況下,一方面因爲朝廷不停的向各級衛所撥發軍餉。一方面,因爲軍田的種植不用負擔國稅。所以,從總體上講,衛所的士兵們(農奴)們的生活,基本上還可以過得去。他們雖然吃不飽,但是大多數人並不會徹底的餓死。
但是,這一情況,從萬曆年間開始徹底的改變了。主要的原因就是,小冰河氣候開始在中國大規模的爆發。
仔細的研究萬曆以後明代的歷史材料,就可以發現,從萬曆時期開始,中國大地上,不僅農民起義開始此起彼伏,各地衛所的兵變,也逐漸的變成了一種常態。
軍戶的人數是在不斷的增長的。衛所的土地總量不僅不會增加,而且在軍官和士紳們的吞沒掠奪下,還變得越來越少。再加上各種水旱災害不斷的爆發,糧食產量大規模的下降,這就導致,整個大明朝的兵變,變得越來越多。
就以楊守業的祖父來說吧,作爲一個世襲百戶,歸到楊家名下的軍人,正常情況下應該有一百人。但是,實際上,楊家名下真正的兵丁只有四十多個。原本一個百戶名下的軍田,怎麼也得幾百畝。而實際上,楊家分到的土地總共才三十多畝。
所以,名爲六品武官的楊家,一年下來,把應該上交給上級的軍糧(雖然不交國稅,一樣要交糧食上去)交上去之後,剩下來的糧食都不夠給本百戶的軍兵們餬口的。
整個楊家麾下的四十多個軍兵,只有十幾個人是在楊家負責耕種土地的。其他人都是在杭州城裡打工爲生的。
別看楊家似乎挺慘的,一個六品武官的日子,好像不應該這麼落魄。但是實際上,楊家的這種情況還是比較好的。畢竟身處杭州富庶之地,軍戶們的逃亡情況還不嚴重。
事實上,在天啓崇禎年間,大明朝軍戶的逃亡比例,基本能夠達到百分之八十左右。
以大明朝的根本重地,北京來說。紙面上,北京城裡最少有軍兵二十萬以上。但是,在嘉靖年間的時候,北京城裡就沒有任何能夠作戰的士兵了。
嘉靖時期,蒙古兵包圍北京城的時候,道君皇帝手下的重臣們,沒有辦法從北京城裡弄出一個可以出城作戰的士兵。
蒙古兵還是因爲奈何不了北京城的城牆,天氣越來越暖,各路援兵正在趕往北京的情況下,主動的撤離了北京,回到草原上的。
由此可見,到了天啓年間,在小冰河氣候下的衛所兵們,他們的農奴生活會多麼的悽慘了。
即使是在杭州城這樣的天下富庶之地,杭州衛的士兵們,也是飢一頓飽一頓,不少年老體衰身體不好的軍戶,經常的就會直接餓死。
衛所兵的日子不好過,老百姓的日子很艱難。但是,作爲地主士紳階層的杭州讀書人們,日子可是很快活的。就這樣,在1624年正月的時候。因爲一羣讀書人點着燈整夜嗨皮,導致了一場大火。
你可以想象一下,同樣是在大過年的時候,一邊是讀書人整夜宴飲導致大火,一邊是衛所農奴兵飢寒交迫,衣不蔽體。自己的老婆孩子,老爹老媽,連凍帶餓的奄奄一息。這羣衛所的農奴兵不起來作亂,那反倒是很奇怪的事情了。
平常的時候,衛所兵作爲農奴老老實實的接受剝削的時候,衛所裡的軍官們大可作威作福,威嚴大大的。可是,到了這個時候,長了點腦子的軍官們,都知道自己那兩下子,真要去面對憤怒的農奴軍戶的話,只有被撕成碎片一個下場。
這個時候,衛所裡的軍官們看了一圈,發現了楊守業這個可有可無,無聲無息的人物。對於他們來說,他實在是當炮灰、背黑鍋的最佳選擇了。
面對亂兵的時候,這羣腦滿腸肥的已經徹底蛻變爲地主的軍官是惶惶不可終日的少數派。可是面對楊守業的時候,這羣王八蛋可是多數派了。
對於楊守業來說,出去勸撫亂兵,可能會死。可是不出去勸撫士兵,現在握着刀把子的上官們,可是立即就會把他砍了。所以,他鼓起勇氣,出去勸撫士兵了。
因爲楊守業一貫老實厚道,對待士兵也不欺不虐的。加上他爺爺和他爹爹也是這樣的性子。三代人積累下來的正面形象,還真的起到了些作用。但是,雖然沒有被殺掉,可是楊守業也被憤怒的士兵,吊起來一通好打。
史書上對於這次杭州城的兵變是這樣記載的:“天啓四年(1624)正月,杭州有諸生家張燈,不慎火起,延燒房屋,九營兵卒乘亂而起,抆錢塘門外更樓十座。當時有楊把總,約束營兵勿予亂,被各兵捆綁還營,懸之高竿,欲以弓箭射之,兩遊擊好言撫慰乃定。楊把總被革職。”
說起來也真的很搞笑。實際上無論從哪個方面來說,楊守業都不應該被革職。更何況他還不是什麼真的掌握着軍兵,有實權的把總,而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負責屯田的百戶而已。
可是,這個世道,就是這樣一個奇怪的世道。就這樣,六品武官楊百戶,就這樣變成了普通百姓楊守業。
楊守業除了有膀子力氣,其他的任何生存技能他都沒有。杭州城裡能夠賣力氣的人不要太多。如果這個世道是賣力氣就能生存下去的世道,就不會有那麼多老百姓活活餓死了。
楊守業也是機緣巧合,遇到了一個過去曾經是他父親手下的軍戶回鄉。因爲他老爹過去對那個軍戶很好,放任他離開杭州謀生。所以,這個軍戶給楊守業介紹了一條活路,到湖廣的鬆滋縣去謀生。
就這樣,揣着楊家僅剩的二十兩銀子。楊守業搭上了一條要到成都去的貨船,來到鬆滋縣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