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敬民並沒有回家,而是直接來到中學。於校長一家正在吃飯,自然要問到是否吃過。何敬民稍一猶豫,就說:“吃飯不急。我有一個事情要找你。”
於頫見何敬民那着急的樣子,就說:“那就先吃飯吧,邊吃邊說。只是沒有什麼菜。”一邊就叫幽蘭去食堂買些飯菜來。
自從有了那些非禮的事,以後何敬民到家裡來,沈幽蘭就很少有笑臉,更是難見客氣;現在既然丈夫說出了口,她當然不好怠慢,就讓到一邊,也把丹丹喊下桌子。很快,飯菜打來,又打了四個雞蛋,準備再炒碗蛋花。聽着丈夫和何敬民在堂前邊吃邊談,臉上忽然覺得有些臊熱,心裡也在“砰砰”亂跳,待將炒蛋送上去時,竟莫名其妙地覺得有點尷尬。
“今天的場面你看到了嗎?有什麼感想?”何敬民劃口飯在嘴裡慢慢地咀嚼,一邊問於校長。
於頫見炒蛋端上來,就喊何敬民吃,自己也搛一塊放嘴裡,說.“嗯,吸引外國人來投資,這是互惠互利的事,當然好。但是否一定要搞得那樣鋪張,倒是值得考慮的。”
何敬民知道於校長沒能理解他的意思,就說;“我是說,人家搞企業的能把外面的項目搞到這大山裡來,我們辦教育的爲什麼就不可以也到外面去闖一聞?”就塞一塊炒蛋放嘴裡嚼着,“聽說香港曾憲梓、邵逸夫……那些老先生有錢用不掉,都在向內地捐款辦教育,這樣的好事我們怎麼就碰不到呢?”
於頫似乎茅塞頓開,用筷子猛敲一下碗邊,驚叫着說:“嗨呀!何鎮長,我正有件事要向你回報哩!”
何敬民問:“什麼事?”
於頫說:“一週前,我大伯從香港來信說,他正在給內地學校捐資,說省“外事辦”已把這項目給了我們縣。”
何敬民記起於頫在香港有個叫於瀚臣的大伯,就一陣驚喜,說:“這種好事,你怎麼不早說呢?”
於頫說:“我見政府領導這些天正忙着迎接日商來考察,所以就不好去打攪你。”
何敬民說:“我現在已不分管企業了,日商來考察,與我有什麼關係?”就又說:“嗨,既然你大伯要爲內地捐資助學,那爲什麼不對家鄉多一些愛心,直接爲我們孤峰中學捐資呢?”
於頫說:“我大伯說了,這事都由各地‘外事辦’牽頭,他不搞個人指派。”
沈幽蘭重又捧着飯碗進來吃飯,何敬民趁機向她瞟了一眼,微帶幾分惋惜地說:“嗨呀,於校長,你不是說幽蘭有個侄子前些天還跑來哭着找你想進中學唸書嗎?要是這次能把你大伯那個項目搞來,爲中學建一棟教學大樓,別說是幽蘭的一個侄子,就是十個八個,就是全公社想上中學的孩子也都完全可以上中學了!那該多好啊!”
沈幽蘭也顧不了許多,就插上一句,說:“能建一棟教學樓,那真是好事,我們的老校長十幾年前就一直夢想着,直到他退休也沒實現;要是在你們手上辦起來了,那確實是好!”
何敬民的兩隻眼睛更是活泛起來,說:“於校長,你不是說這信是你大伯一週前纔給你寫的嗎?我想縣裡這個項目還不一定落實下去,死馬當作活馬醫,我們馬上就去縣教委!”
何敬民覺得機不可失,二人一商量,飯後就坐上鎮裡那輛桑塔拉趕去縣教委。縣教委方主任承隊確有此事,但又說,這個項目經縣裡研究,已初步定給了經濟貧困的紫嶺鄉中學了!
“我們那裡更貧困呀!方主任,您是知道的,我們初中的入學率還不到百分之三十呢!”因爲是在縣教委,是在自己“孃家”,是在自己的主管領導面前,於頫擔心何副鎮長不好多說話,就搶在前頭說了。
方主任就笑,說:“喲,你們只是這樣的貧困啦?提高入學率,那是‘錦上添花’!於老先生要搞的是‘雪中送炭’,是救急不救貧!你看看人家紫嶺中學,”說着,就拉開抽屜,取出一迭裝釘齊整的資料,攤開裡面的幾幅黑白照片,說:“紫嶺中學還是五十年代建的校舍,再不拆建,就要直接威脅師生的人身安全嘞!你們就急着要搞錦上添花了?”
於頫就推着鼻樑上的眼鏡,伸着頭對資料上的照片看了看,覺得那校舍確實危險得可怕:長長兩排破舊小瓦平房,屋脊就如鄉下正月裡玩的蝦燈樣七弓八翹彎腰曲背,讓人覺得那些校舍隨時都有倒塌的危險!看到這裡,於頫就語塞,也不好再說什麼。
何敬民這時就拿過資料,翻了幾頁,笑着說:“方主任,這算什麼危房呀?我們孤峰中學的危房比它不知還要危險多少倍哩!”
學校危房是教育領導最敏感的事,方主任立即緊張起來,說:“啊?是真的。”就轉向於頫校長,問,“於校長,剛纔何鎮長說的情況是真的?那你怎麼不向我反映啊?嗯?”
於頫眨了眨眼睛,看了看兩位領導,好久才反映過來,只得吞吞吐吐地說:“是,是有危房。”
方主任的笑臉不見了,換上的是一臉嚴肅,說:“那你爲什麼還對我隱瞞不說?啊?你想吃‘八大兩’啦!”
於頫更是緊張,推着眼鏡,結結巴巴地吱唔了一陣,才找出一句應對的話:“我,我已在年報表上填了。”
方主任更加惱火,但礙於何副鎮長在場,就儘量壓住自己的感情,說:“於校長啊,我在大會小會上都反覆強調過,你們校長、主任哪怕是在其它方面馬虎一點,我都可以原諒,但就是危房的事,你們決不可掉以輕心,要始終在頭腦裡把這根弦繃得緊緊的,隨時向我回報!既然你們那裡的危房如此嚴重,爲什麼直到今天才對我說呢?知道嗎,打死學生是要坐大牢的!坐大牢的!”
於頫此時已不覺得是在 “孃家”了,似乎瞬間就成了個罪犯,就蹙着眉頭,再也不敢正視對方。
何敬民正不知該怎樣來解圍,方主任又迫不及待地說:“你們馬上回去,把危房的材料寫好,把危房危險的程度拍成照片,立即送到縣教委來!我馬上組織人到你那裡去察看!”
於頫還有些猶豫,何敬民就急忙拖着他說:“走走走,方主任的指示重要呢!方主任,您放心,我們馬上去辦,馬上去辦!”
乘車返回的路上,滿是狐疑的於頫校長問坐在身邊的何敬民:“何鎮長,紫嶺中學的危房照片你沒看?那真是危房啊!哪像我們……”
何敬民就“嘿嘿”一笑,說:“照片上的東西,難說呢!他們能搞出一張要倒的危房,我們就不會搞出個十張八張‘嘩啦啦’即將傾倒的照片?”路況不好,桑塔拉狠狠顛簸了幾下,何敬民急忙抓住車廂裡的扶手,接着說:“方主任不是說了,這次是救急不救貧!我們只要把校舍照片拍成岌岌可危馬上就要倒塌的樣子——於校長,我爲你出個主意,剛纔那紫嶺中學危房的照片你不是已看過了?你回去拍照片就拿他們學校的危房作參考,他們照片的牆要是裂開二寸的口子,你就把我們的拍成三寸甚至是更大的口子!他們的桁條要是斷了八根,你就至少要拍出十根二十根……反正一句話,我們中學的危房肯定要比他紫嶺中學危險好多倍!”
於頫有些爲難了,說:“何鎮長,我們那校舍確實沒有人家紫嶺中學的危險,這叫我怎麼拍得出來呀?”
何敬民就用手指在他的肋下輕輕搗了一下,說:“聽說你還是攝影的高手哩,怎麼連這點都不懂?動動手腳啊!”
於頫說:“那、那不是弄虛作假嗎?”
何敬民笑了笑,說:“嗨呀,於校長,你的書卷氣怎麼這麼濃呢?現在要想到上面搞東西,還有哪個不做假?不做假就能把人家的東西搞到你手裡來嗎?於校長,畫鬼的故事你沒聽說過嗎?”
於頫點頭。
何敬民說:“既已聽說過,怎麼就不會學着做呢?”
於頫不明白,就問:“這畫鬼和造假是兩回事,怎麼去學呢?”
何敬民又用胳膊碰一下於頫,說:“完全可以學!於校長,要是不信,你就去試試。”
於頫說:“這怎麼可能,鬼是無形的,誰也沒見過,只要畫出來,別人當然識不破;假是有形的,只要造出來,明眼人一看就清楚,怎能蒙得過去呢?”
何敬民兩眼看着前方,就如哲人一般不緊不慢地說:“不錯,鬼是無形的,誰也沒見過,但爲什麼人人見了都說畫得好畫得像呢?那是因爲他們都怕說了真話會被別人恥笑!假是有形的,人人都看得見,但在這個年代,明明知道假的東西,誰願意去戳穿它?這就同那看畫鬼是一樣的,都害怕別人說他更癡!懂嗎?我的校長,你就放心去造、大膽去造吧!造假是不會犯法的!”
於頫頓然一陣徹骨的寒冷,想到時下遍處造假的現象,就說:“何鎮長,這造假是坑人的,此風不可長!學校是教育人的地方,此風更是不可長啊!”
何敬民又看了於頫一眼,顯得極不耐煩,說:“於校長,不這樣做,怎麼做?幹工作不是你們教數學,完全照套公式,工作是要講求靈活性的!我們天天叫喊着爲教育做貢獻,這機會來了不把握,難道就眼睜睜看着讓別人把項目拿走?幹大事怎麼能畏首畏尾呢?畏首畏尾是辦不成大事的!”
這一頓披頭蓋腦的批評,於頫只是開始有點承受不住,但很快就理解了。他覺得何副鎮長所以要發這麼大的脾氣,都是爲着孤峰教育的發展,都是爲着孩子們能唸書,都是爲着學校好!“不然他何必要這樣辛辛苦苦起摸晚地到處奔波哩!” 於頫想着,就不再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