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特的山川必有奇特的故事。
當你徒步或是乘車一直在被兩面全是蓊鬱陡峭的高山夾擊成“S”狀曲曲盤旋的山道中繞行得有些喘不過氣來的時候,突然到了一個開闊的山埡口,柳暗花明,就不僅要被山埡口的習習涼風吹得長長舒上一口氣,而且眼前更是豁然一亮,爲在你面前陡然展現出一座座看似連體的直插雲端的嵯峨挺拔形狀怪異清一色白玉般石灰岩的山峰所驚歎時,就一定會情不自禁高聲大呼這山川的壯麗和神奇!
這就是孤峰。
孤峰不僅是座山名,也是個地域名。它之所以叫孤峰?爲考證這個奇特的山名和域名的由來以及它們所演變的歷史,作者翻閱了本縣歷代縣誌以及大量有關地輿的書籍,儘管那些書裡或多或少都提及過它們,但卻無一處對它們名字的由來有過絲毫地詮釋或者說明,更不用說有什麼關於它們的掌故或是傳說的記載了。如果我們再深入地去接近一下,就會清楚地發現它們一些更奇妙的東西,因此也就不得不產生一連串的疑問。首先這裡的山峰沒有一座是孤立的,就說那座被稱作孤峰的主峰吧,它周圍不僅有着一座座厚實得讓人無法看透也無法猜透它們究竟有多高多大多麼寬廣的山體,而且那些高矮不一的山峰不僅是前呼後擁層層疊疊如衆星拱月般簇擁得它更爲磅礴、雄偉和峻峭,而絲毫也感覺不到它有一星半點的孤獨之處;前面已經說過,這裡的山形是很特別的,它們不如別處那樣,山裙與山裙之間牽牽連連拉拉扯扯纏綿得就如熱戀的情侶難捨難分,而是一座座如刀劈斧削般峭然獨立而自成一體;所有山體一律構成“S”狀盤成山的帷幕。這些奇特的帷幕,硬是扭來繞去將擁有二萬五千多山民的孤峰公社圈成一個個大大小小叫“坑”的村落,一個“坑”就是一個或者是幾個大小不等的生產隊。
主峰孤峰東山麓有個大“坑”,西山麓有個小“坑”。大“坑”叫孤峰鋪,是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的公社機關所在地;小“坑”叫孤坑,是個生產隊名。孤坑生產隊依着山勢成月芽狀住着三十多戶人家,這三十多戶人家又都依傍着山裙分作南坑於家坳北坑沈家坳和上坑劉家坳。上坑劉家坳村前有一口山塘,山塘東岸有三棵千年古柏;塘四周用石條壘起,水明如鏡,老輩們說,這是孤坑的風水地。如今,從那所剩無幾的高高翹起的青磚灰瓦的老房和遍地青石條、碎瓦礫的廢墟上,還能隱約見到往日的一些輝煌。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末,除了那飛檐翹角的小瓦房,除了一日三遍的炊煙繚繞,除了清晨女人們在大塘邊山溪旁捶衣聲應得滿山脆響,除了隊長每天吹着“噱噱”尖叫的催工哨音和男女社員扛鋤頭抓扁擔邊跑邊擦着嚼東西的嘴巴慌慌忙忙去上工外,再就很難見到別的生機。
孤坑人出門,無論是去哪裡,只有兩條路可供選擇,要麼是翻越山嶺,要麼是沿着山裙邊那“S”形的大路繞來繞去向着要去的地方走去。走大路雖然可以免去翻山越嶺的勞累辛苦,但“望山跑死馬”,這一繞,就如是走在水鄉的河堤上,眼看要去的地方就在對面,僅僅就隔離着那麼一條窄得不過幾十米甚至還不足十幾米寬的小河道,但如果沒有舟橋,自己又不會泅水或者是會泅水但又不願將自身的衣裳脫去或是浸溼,那隻得繞道,這一繞,就非得多走上十里八里不可!孤坑人出門除萬不得已非繞道不可,無論是去北面的弋河鎮還是去東面的孤峰鋪,都是抄近路翻越劉家坳村後的那道孤峰嶺。
孤坑人去得最多當然是孤峰鋪。因爲孤峰鋪是公社機關所在地,買化肥買農藥挑糧食馱毛竹到糧站竹木站繳任務,都得去那裡。儘管那時生產隊看管嚴格,很少讓人出門,但社員家裡的油鹽鹹淡還是缺少不得的,他們就只能偷着起早挑些硬柴竹絲什麼的到孤峰鋪去賣。孤坑人賣柴十分辛苦,頭天晚上就蹬着孤峰嶺那些時斷時續的石級和又馳又滑的山路,將一擔擔硬柴或是竹絲送到嶺頭上,第二天早起,藉着月光,汗涔涔,連走帶歇十多裡趕到孤峰鋪石拱橋頭歇下。這時,天將亮,他們也不急於賣柴,首先鑽進橋南茶館,自倒一海碗開水,買上幾支早點,填些飢餓;待硬柴或是竹絲賣掉,再買些家裡所急需的油鹽,如仍有零錢,就再買幾支油條或是油餃,用稻草扎住或用荷葉包住掛在扁擔梢上,匆忙忙往回趕,緊趕慢趕,不等進家門,就又聽到隊長那令人心驚膽顫的上工哨音響了!
山裡的孩子沒有大人那樣辛勞和緊張。山裡學校少,偌大個孤峰公社,就鎮上一所完全小學,餘下就是一個大隊一所初小。那年,沈幽蘭和黃玲香、金霞三個女孩才十二歲,還在本大隊讀初小,本想讀完初小再到鎮上去讀完小,但事情突然發生變化,※※※※※開始,老師成了紅衛兵,學生成了紅小兵,整天不上課,排着隊擎着旗高舉鐵喇叭,沿着街道和鄉下的田埂揮拳頭呼口號遊行示威給社員看給行人看!
正在孤峰街讀六年級的於福因爲家庭是中農成份,又有海外關係,無資格參加紅小兵,更無資格去遊行,只得早早回到生產隊。讀初小的三個女孩,鬧了幾個月的革命,老師集中去鎮上參加戰鬥隊※※了,她們也只得回家,回家也如於福一樣,在隊裡放牛。
若論放牛,孤坑確實是個好地方。山區不比圩鄉,圩鄉的牛放在草灘或是圩堤上,那些地方沒遮沒攔,一望無際,最可恨的就是那些愛聞騷的公牛,它們眼尖,能看得見幾裡外發情的牯子,見了就心動,就不顧一切地昂起頭,嗅着鼻子咧着嘴,“哞哞”地傻笑着瘋狂般奔跑過去——這時,放牛的孩子即使是追得熱血奔心喊得口乾舌燥也是無濟於事——它們是鐵定了心,要去聞那牯子的尾巴處,要和那牯子作親熱作情愛!
山區沒有那種情況,像孤坑這些山形獨特的大山區就更不會出現那種情況。因爲這些地方不僅有山的幃幕的遮攔,山上更是有着牛們終年四季吃不完吃不厭的草料:春夏有鮮活的闊葉鐵斑茅、細嫩麂子草、軟綿紅茅草;秋冬沒有青草,卻有鮮嫩甜美牛們隨口就可撩到嘴裡的竹葉,箬竹葉、水竹葉、木竹葉、苦竹葉,多的是,即便矮處的竹葉吃完了,只要牛們稍微昂些頭,又可撩到更高一些的毛竹、桂竹、淡竹的葉子……總歸一句話,牛們終年不愁吃不到嫩草嫩葉兒,而且都是甜絲絲水濺濺脆崩崩的!它們吃飽了,就去大樹邊摩擦着身上的癢處,找着舒適的地方躺着歇蔭,歇蔭時,就閉上眼睛細細地反芻,擺動尾巴悠閒地驅蠅……至於尋愛作樂的事,身邊有的是,一公三牯,足夠玩得痛快玩得過癮,從來無須跑遠路……
牛們乖巧了,放牛的孩子自然就自由了,就可以去玩他們愛玩的一切,比如玩吃子玩拼籌玩下老牛窩;也可以去掐來三菱草坐在草地上撕着村裡誰家懷孕的嫂子生男還是生女的預測;也可以拔來狗尾巴草,兩人相對而坐擠兌着草稈裡的水珠以被誰方吸住水珠來判斷村裡少男少女娶媳婦嫁男人的事——誰玩輸了,要麼是伸着鼻子任人刮三下,要麼就趴在地下給對方騎着學驢駒子叫!
沈幽蘭等四個孩子不僅是人人會玩這些遊戲,甚至毫不誇張地說,他們玩起這些遊戲來比誰都玩得好玩得精玩得得心應手措置裕如!但自從回隊放牛,他們不僅是從來不玩這些玩藝兒,甚至是連想也不曾想過。那他們放牛的空餘時間玩什麼呢?很簡單,就是單一地玩壘砌“樓房”。對,玩壘砌“樓房”!
在別人的感覺裡,這種壘砌“樓房”的活兒既沒有懲罰性,又缺少趣味性,玩時除了弄得滿手滿臉滿衣的泥漿灰塵外,更是枯燥無味!但自從開始放牛那天起,這四個孩子每天無論是清晨還是傍晚,只要將牛趕到孤峰西山腳,將牛繩成“8”字形纏繞在牛角上,拍打一下牛的屁股,“嘿”地叫嚷着牛們自由自在去吃草,他們就誰也不用招呼完全是一種高度自覺地去找石塊尋石片挖黃土舀溪水,再把水和黃土攪拌成泥漿,再去將那些多汁漿的松樹榨樹枸樹割出一道道裂口,就如海南人取橡膠水一般從那些樹的裂口處刮下樹汁,留着替代建樓房所需用的膠水……一切準備就緒,他們就開始大興土木壘砌“樓房”,而且竟是壘得那麼認真那麼專注,絲毫看不出四個人中的任何一個有一星半點投機取巧和枯燥無聊的感覺!奇吧?
孩子終究是孩子,誰也沒有真實地壘砌過樓房。這沒關係,大豬肉沒吃過,大豬走路還是見過的。孤峰街上潘家坊那正八間樓房她們見過,畫子書中的高樓大廈她們見過。潘家坊正八間樓房大門兩旁那一對高高的石鼓她們還曾偷偷爬上去用手摸了又摸最後就如滑滑梯那樣嗤溜溜就從石鼓及石鼓的底座上滑下來,……這些記憶都是永遠不能忘懷的。她們雖然不知道正八間裡面有什麼廂房前堂影壁天井,更不知道現代高樓大廈裡有什麼客廳臥室陽臺盥洗間之類的結構,但那些樓房外部的模樣他們還是模糊記得的,在實際壘砌中,她們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記憶和心願去想象去設計去操作。
“先砌個洗澡的地方。”
壘好了基腳,小男孩於福正準備壘砌牆體的時候,負責做漿泥的沈幽蘭在不遠處打着招呼。
“對,應該先砌個洗澡的地方!”輸送漿泥的黃玲香和正在給於福做下手遞石塊的金霞也幾乎是異口同聲地贊同道。
小男孩於福就點點頭,在樓房基礎的一個旮旯裡開始壘砌洗浴室。
她們所以把洗浴的地方看得如此重要,當然有她們看重的原因。那時,鄉下人最不雅觀的事莫過於晚上洗澡。到了夜晚,爲了不把房間裡的土地面弄溼弄出泥漿來,不論大人小孩,也不論是男是女,洗澡統統都在堂前上方,憑藉一張吃飯桌的遮掩,就唏裡嘩啦地洗起澡來;如果是天氣轉暖,男人就更是放肆,索性在室外就着一棵或幾棵樹杆、也或者借一個小柴堆小草垛的遮掩,背朝大門,同樣是手拉毛巾唏裡嘩啦洗着那光溜溜的胴體,女人習以爲常見了就如沒見着一樣若無其事地從男人的背後穿來穿去,姑娘家就爲難了,每當聽到那嘩嘩的洗澡聲,就只得低下頭或是將頭偏向那水響的另一個方向匆匆離開,稍不留意,又正好是男人剛洗過澡正高高撅起那個如黃南瓜般的臀部站在木盆裡用毛巾揩擦身子,姑娘家就羞赧得進也不是退也不得!
這一類事情,沈幽蘭幾個姑娘都是有着親身感受,當見於福把洗澡的地方已壘砌好,就又一起過來叮囑道:“牆縫一定要粉好!”
於福自然明白女孩話中意思,於是在粉刷浴室牆壁時就特別用心,不僅是把牆體的隙縫用泥漿抹來抹去抹得平滑光溜絲嚴密縫,甚至連那個唯一的小小的窗口也給堵塞起來重重粉刷一番——這樣,男人即使在裡面瘋狂着洗呀抹的,姑娘們也絕對不會再看到那些醜陋的胴體了。
壘砌完洗澡間,再壘房間堂前廚房樓梯……壘完第一層,再壘第二層。
數月下來,孤峰西山麓就出現一道靚麗的景緻:茵茵草坪,樓房林立,那裡既有中國式古老的飛檐翼角的二層小樓和“火柴盒”式的現代大夏,也有西方歌特式高聳尖峭的教堂廟宇和巴洛克風格的穹隆圓頂高樓!遠遠看去,那就是她們理想中的共產主義時代的新興大都市,也就是老師所說的那個“樓上樓下,電燈電話”時代的提前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