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黨政聯席會上再次討論那個唯一一個千分之一點五的“農轉非”指標時,邵樹人十分策略地讓分管的丁副書記把沈幽蘭重寫的報告拿了出來,接着他就破例地第一個發了言,指出沈幽蘭既曾是我們的大隊基層幹部又是中學的教師家屬,現在造成遍身是傷而不能從事繁重體力勞動這些千真萬確的事實,希望大家能把這唯一的一個指標讓給她!
但邵樹人一番發自肺腑的發言並沒有起到應有的作用。這決不是他邵樹人這次發言證據不足說服力不強缺少份量,也更不是他邵樹人這次過高地估計了自己在班子中的威信而覺得自己發言之後一定會一呼百應而全體贊成通過;他的發言結束時,確實是百分之百的成員都對他所介紹的情況作了充分肯定發了無限感慨並且是沒有一個不深表同情和理解,但很快就又衆口一詞地用一個“但是”,恰如他們個個都拿到了丁副書記在劉正農面前所說的那番話的翻版而給徹底否定了:因爲沈幽蘭是住在鄉下的教師家屬,她家已分到了土地;公社幹部家屬是住在街上,兩手空空,不能讓她(他)們在青石板上喝西北風!
儘管邵樹人不能理解這一邏輯奇怪的現象,但作爲一把手且又是個原則性極強的他,又不得不按照“少數服從多數”的組織原則保留了自己的意見而去想別的辦法。正當這時,他又得到沈幽蘭在鐵耙上摔倒的消息,更是讓他放心不下,當即就撥通了一個電話。
“我已同公社服裝廠秦兆陽廠長說了,等小沈傷好後,就到那裡去上班!” 當劉正農校長找來,他就不假思索地給他指出了一條路,“秦廠長說了,他會盡量給她安排一個輕鬆一點的活兒。”見劉校長連連點頭,又說:“服裝廠好歹離中學不遠,那裡的活兒都是幹手幹腳的,再也不要下冷水了,更不會有挑擔磨肩的重活幹,這對小沈的身體是有好處的!”
劉正農校長見邵書記已爲幽蘭考慮得如此周到,十分感激,就連連說:“還是邵書記細心,能把幽蘭安排到街上來,不僅是她夫妻倆生活方便,更是解決了於老師的後顧之憂!”就高興得拉着邵樹人的手一再抖動,並說出一連串的感謝話。
劉正農校長知道沈幽蘭傷情嚴重,一時還不能上班;但又擔心夜長夢多煮熟的鴨子會飛掉,當即就去了服裝廠。“找份工作多難啦!先把這工作穩定下來再說。”劉正農校長在去的路上想。
秦兆陽廠長想到妻子金霞爲當幹部而暗中排擠過幽蘭,心中一直懷着幾分愧疚,現在聽說她想進服裝廠,自然高興,就當着劉正農的面毫爽地說:“不就是峰亭那個女主任嗎?怎麼能不熟悉,熟悉得很吶!她是女主任中的美人嘛,誰不認識?”就當即答應給她安個“倉庫保管”的工作。
“這工作好,不挑擔不下水,幹手幹腳,雖不如學校會計好,但它就在街後那個山崗上,離學校也不遠,你們夫妻倆生活在一塊,比在家種田好多了!”當天晚上,劉正農校長就把到服裝廠瞭解的情況詳細地告訴了沈幽蘭夫婦。
於頫忙說:“真感謝您和邵書記了!等幽蘭休養兩天,傷勢好了,就讓她去廠裡報到。”
這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那次經過x光透視,遍身是傷的沈幽蘭並沒有傷及到骨骼;兩腿的軟組織受到嚴重破壞那是免不了的;腦臚也受到一定的震盪,但黃院長說,那要經過一段較長時間的治療和休養,才能判斷它的後果如何。院長建議在醫院多住一段時間,以便觀察整個傷情的恢復情況。但沈幽蘭想到住一天院就等於是丈夫少拿了兩天的工資,她捨不得出那些住院費。“好歹中學和醫院就一牆之隔,不遠,都是連着的;自己住到中學丈夫那裡,什麼複查打針,走幾十步路就到醫院了,何必花那多餘的錢呢?”那麼重的傷勢,當然不是一天兩天就能療養好的。特別是兩條腿,只要腳落到地面,腿肚子上的肌肉就撕裂一般疼痛,走路一蹶一蹶的;頭部腰部的傷口雖然給縫上了,全部上了消炎的藥膏藥粉,一律用紗布包纏着。“還真像上甘嶺上下來的老革命呢!”於頫下課回來,見沈幽蘭能在宿舍裡緩慢地移動,心情輕鬆多了,就拿她說笑話。
沈幽蘭一向顧情面,總覺得自己是鄉下人,說話“咯個昧個”的, 不像中學那些老師,個個說話都是京腔,普通話,好聽極了!正是因爲有了這些顧慮,所以在鄉下的時候,她就很少到中學丈夫這裡來。這次來了,頭上纏的是紗布,兩腿走路又是一蹶一跛的,活像個打敗仗的傷兵,多丟人現眼!因此,她就更是很少出門,整天縮在丈夫的宿舍裡。終因沈幽蘭是個勤利人,閒不住,見丈夫上課去了,就獨自在宿舍幫着收檢。於頫也真馬虎,每次揩灰只知道揩眼前手頭的,牀幫、桌肚、書架撐檔的拐角上都積滿着細細一層三角形的灰塵,用指頭一抹,就是一道深深的印痕。書也放得凌亂:桌上,牀頭;翻卷的、翹角的、書頁被折斷的……她就細細地揩抹灰塵,細細地整理書籍。女兒丹丹剛從鄉下接來,見不得陌生人,也整天纏在媽媽懷裡,沈幽蘭就趁這空閒時間爲她梳羊角辮,扎頭繩,抻衣服,教她數數……
當然,她還是要出門的。比方倒垃圾,比方這些天丈夫把衣服洗回來,她要把衣服用衣架架好,一件件送到外面去曬。曬衣要有曬衣竿,以往學校老師不用,於頫也不用。宿舍前有一排女貞樹的綠籬,綠籬修剪得齊齊整整,長得綠油油、水汪汪,老師們曬衣原先就歡喜鋪在那上面。沈幽蘭不忍心。她知道女貞是風景樹,修剪得那麼好,就是供人觀賞的,在那上面曬衣服多不文雅!她讓丈夫到供銷社買來尼龍繩,將繩栓在走廊的立柱上,再將衣服晾上去……
一個星期後,沈幽蘭的傷勢漸漸好起來。一天,她突然對於頫說:“我想回去一趟。”
“回去幹嗎?”
“想媽了!”
於頫這才明白,就說:“這事我已經安排好了,讓媽先住在大哥家,由大嫂照顧。等你身體好了,上班了,我們再把她老人家接到街上來一起住。不就是幾天的事了,你還想她幹什麼呢?”
沈幽蘭嘆口氣,淚水就在眼眶內轉動,說:“老人家可憐,不能動彈了,端茶端水都是困難的,沒人耐心照料,怎能叫人不擔心呢!”
於頫又安慰道:“想那麼多幹嗎?過幾天不就把她老人家接過來了。”停一下又說:“你要是真着急的話,就帶着丹丹到街上去玩玩,散散心。”
一天,沈幽蘭到醫院換過藥,自我感覺身上傷勢已經輕鬆很多;想到丈夫的話,就真的攙着三歲的丹丹在孤峰街上逛了一趟。
孤峰街既然是身處大山,少不了四面被羣山環繞,自然就構成不大不小的一塊盆地。如果不是站在平地而是站在孤峰山巔上俯看,就能清楚地看到它恰如一隻似圓非圓、似方非方色彩斑斕碩大無朋深深沉沒於海底的一隻章魚!那從四面八方深山溝壑裡伸出的山道山溪,就是章魚在不停攪動的觸鬚;那青磚灰瓦的村落,那星星點點的田疇,那山塘溪水,那日見變化的孤峰街上平頂鋼混的樓房,那往來於縣城、弋河的大大小小現代的、古老的車輛以及那規定一天兩班的客車……統統給這條深山裡的“章魚”的脊背上增添了無比的色彩和活力!
當然,沈幽蘭這天不可能看到這些。因爲她是行進在孤峰街上,“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她只能看到孤峰街的街道和街道兩旁的一切。
孤峰的街道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還只是條“卍”字形的小街道,主街道是一條南北通向的“直腸子街”,很短,用孤峰人的話說,叫“一泡尿撒到頭還能繞三個圈圈玩!”。街道一律是青灰石條墁成。“直腸子街”自北至南,街西邊是:醫院、中學、政府大院、糧站、供銷社、公共汽車站;街東邊是:小學、機關宿舍、影劇院、郵政所、茶館、信用社、鐵業社、木業社……在西邊的糧站與供銷社——也就是街東邊的影劇院與茶館之間——有一條從孤峰山終年流淌的山溪從這裡橫穿而過,將“直腸子街”截爲南北兩段,連接這兩段的是一座做工極其精巧的古老石拱橋。
早市已經散過。山裡來趕早市的人已經回去,幹部們該下鄉的也已經下鄉,沒下鄉的都坐進了辦公室……這時,除了北頭中、小學上課的哇哇聲和南頭鐵業社木業社那邊傳出“叮噹叮噹”、“砰嗵砰嗵”的鍛造聲敲打聲外,孤峰街是安靜的,沉寂的。
或許是很少來街上的緣故,沈幽蘭覺得這街道的變化還是算快的。她記得,那北頭的醫院原是拆程家祠堂做的;小學那塊場地,原是一些居民的低矮茅草房,她小時候來街上看戲,要是碰上陰雨天,就見那茅草屋上滴下的屋檐水,釅得像醬油一般流淌在街心的青石板路上;現在的影劇院那兒幾年前也還是葬着三座墳塋的一片荒坡,放電影了,大家就爭着搶站高處的三座墳塋,墳塋上的人稍一騷動,重心下壓,尤其是調皮的小青年早就看見了人羣中那幾個如花似玉的姑娘就在近前,此時更是藉機推波助瀾,“嗬嗬”地拚命將人羣向那些姑娘們面前推搡,就推擠得滿場人晃動起來,驚嚇得大人小孩哇哇怪叫……這時候,如果丁木清丁“黑頭”也在看電影,就拔起放映機前掛電燈泡的那根長竹竿,專衝那些起鬨的小青年的頭頂上一陣猛打,邊打邊叫罵,這一招很靈驗,真的就鎮住了全場起鬨的人羣,讓大家重又安安靜靜把一場電影看完;中學、政府大院,聽說那原是一片關帝廟的地基,現在雖說沒有特別好的建設,但那些平瓦房、樓房也造得整齊,還栽了風景樹,什麼棕樹、女貞、四季桂,也是很好看的;供銷社還是在那間正八間的潘家老房裡,雖說後來在街對面新蓋了一排店面,但雨靴雨傘、罈罈罐罐這些冷熱貨,還是放在老樓上,上老樓買東西也是很有情趣的,鄉下人很少住過樓房,人往高處走,腳踩樓板“咯噔”響,陡地就增派了很多精神;郵政所、信用社,那都是公社的老房子改造的,至今沒有大的變化……
沈幽蘭這天攙着丹丹在街上看着想着,想着看着,不僅感到渾身輕鬆,就連那一天到晚昏沉沉的頭腦也清醒多了!
但她萬萬沒有想到,就是她的這次帶傷在街上溜逛(也或許不單是這一次),她受傷的消息傳開了,而且是越傳越遠,越傳越奇,甚至連她獨自一人在家生孩子,連她月子裡下冷水,連她丹丹丟失在荒山草叢中……等等等等一切苦難,都被說得有鼻子有眼睛活靈活現神乎其神!
傳播的最大發源地就是常在石拱橋南頭那個茶館門前梧桐樹下閒着無聊看着街上青石板拉呆的幾個長舌婦。
“呀!你們沒看見那天帶個小人在街上玩的那個女人?”一天,就住在茶館隔壁年紀在四十出頭,人卻瘦得像只山猴般的葉青看着幾個老搭檔過來,就神秘兮兮地對她們說。她見她們沒有聽懂,就又補充道:“不知道?她不就是中學那個於老師的老婆。聽說她當姑娘時長得多嫩蓬呀,臉上都能掐出水來!瞧她嫁給於老師才幾年,人就瘦得像個風車架子了!多可憐啦!”說着就讓一個年齡比她大腰桿比她粗名叫幺蘭花的去茶館裡端出兩條長凳,放到梧桐樹下。
“地保”馬二嫂見凳子出來,就第一個坐上,雙手一拍大腿,大驚小怪地說:“呀,於老師多了不起呀,是學校的‘臺柱子’呢!聽說他每月只拿二三十塊錢,家裡人嫌他拿的錢少,吵着鬧着硬是把個好端端的大家庭給分開了!是啊,聽說他老婆真可憐,年紀輕輕漂漂亮亮,現在就累得遍身是傷了!”
幺蘭花就擠到馬二嫂身邊坐下,說:“嗨呀,我要是有女兒呀,就是嫁貓嫁狗嫁癱子嫁瞎子,也絕不嫁給一個教小書的老師!嫁給小老師,那不是睜着眼睛把自己的女人往刺窩裡搡往火堆裡推呀!”
在這四個長舌婦中,數菊子年齡最小,但也數她最鬼精,見大家議論在街上行走的那個教師家屬,就把另一條長凳稍作拖動,讓葉青坐下後自己才坐,一邊撮起小鼻尖,做着醜相說:“你們還沒看見那些小老師住的呢。他們幾個人擠在一個小房間裡。有一次,就是這個**來了,她的男人抱住她就親嘴,吸的響聲喲啪啪的,把那些沒結婚的小老師都饞得口水掛一兩尺長了!”
馬二嫂一陣傻笑,粗話就出來,說:“嘿,那小老師的那個東西一定是翹得把褲襠都撐破了!”
四個長舌婦就是一陣狂笑……
長舌婦們的傳言經過街坊的一再加工,很快一個嶄新的名詞就出爐了,叫作“幽蘭現象”!那意思是說:在那個年代,再好的姑娘,只要是嫁給教師,不是累得脫掉一層皮,也就非得瘦成一幅風車架子的身子不可!
這消息傳播開,對沈幽蘭並無大礙,但對那些尚未結婚成家的男青年教師來說,簡直就是一場災難,一場空前絕後的災難!
一時間,孤峰街上的男青年教師慌亂了,他們的精力不能專注地放在教學上了,他們紛紛根據自己的情況,在作着各種緊張的努力。到年齡而沒找到對象的,整天就盯着那些善於牽線搭橋做紅媒的身前身後,說好說歹,甚至把條件降到了最底限度,說只要是個蹲着撒尿的就行!已經訂過親壓了根的,也不放心了,爲了穩固陣線,就設法加強進攻的火力,晚上去了女方家就賴着不走,想方設法要來個生米煮成熟飯。還有些急不可待的男單身教師,索性夜間在路上等候着,只要見到是個姑娘,就死乞白賴糾纏着要給她送訂婚禮物,惹得膽小的姑娘夜間不敢出門,膽大的姑娘就直接跑到公社派出所,狀告那些道德敗壞的男青年教師!
孤峰中學遭受災難最深重的是“和尚班“的兩位老師,一位是現年三十歲的方丈肖霆,另一個是二十六歲的住持應立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