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繼續炒熱雞絲,停了片刻,輕嘆了一口氣,
“你這個孩子,要是壞一點該有多好。”
阿衡不語,脣角始終是水墨畫一般淡淡的笑意。
每日吃晚餐的時候,餐廳都很安靜,連咀嚼東西的聲音都聽不到,阿衡小口小口地吃東西,雖然奇怪,但她自幼喜淨,也並無彆扭之處。
“爸……”溫母輕輕放下湯勺,欲言又止。
“蘊宜,怎麼了?”老人皺眉,看着兒媳。
溫家家教甚嚴,極是忌諱餐桌上交談,但素日思莞和思爾兩個吃飯時極愛說笑,老人雖訓斥過幾次,但並無成效,思爾一撒嬌,也就由他們去了。
現下,阿衡來了,不愛說話,倒是個清靜的孩子,老人卻反而有些不習慣。
“能不能,能不能把爾爾接回家?”溫母氣度高雅大方,此時卻有些小心翼翼。
“思爾現在住的房子裡,我找了人專門照顧她,你不用擔心。”老人有些不悅,目光卻掃過阿衡。
思莞依舊禮貌周正地咀嚼着飯粒,眉頭卻有些發緊。
“爸,您以前不是最疼爾爾的嗎?”溫母遲疑着,把目光投向公公。
“夠了!”老人把湯勺重重摔在桌上。
思莞擡起眸,有些受傷地看着老人。溫母不再說話,溫婉的遠山眉卻皺成結,鬱結在心。
四周靜悄悄的,阿衡一口湯含在口中,尷尬地咽不下。
“蘊儀,你有時間,還不如給阿衡添些衣服。”老人嘆了一口氣,又重新拿起湯勺。
阿衡看着自己穿着的有些髒了的校服,頓時窘迫不安起來。
衣櫃中不是沒有衣服,只是那些衣服終歸是別人的,大多看起來又很名貴,自己穿起來總覺得彆扭。而從家中帶來的那些衣服又都漸漸過了季,穿起來不合時宜,於是,只得兩套校服換着穿。恰恰今日上了體育課,弄髒了衣服,被溫老看在了眼中。
“我知道了。”溫母的目光投向阿衡,看不出一絲情緒。
阿衡低下頭,慢慢一點點嚥下湯,卻彷彿卡了魚刺在喉中。
其實,校服就很好。阿衡想開口,但又覺得不妥,輕輕看了思莞一眼,見他並無什麼特別的表情,懸着的心稍稍放下。
思莞對思爾的好,那日在停車場她是看在眼中的。
“阿衡,學校的課程,還跟得上嗎?”溫老放緩語氣,看着眼前平平無奇的親孫女,心中有些遺憾。
他,終究還是耽誤了這個孩子。
“嗯。”阿衡有些驚訝,隨即老老實實地點頭。
“有不會的地方,讓……你哥哥教你。”老人說到“哥哥”二字時,咬重了音。
瞬間,溫母和思莞的臉色變得有些蒼白。
哥哥。
阿衡喉頭有些發癢,張口,卻發不出音,只是輕輕點頭。
思莞握着筷子的手卻微不可見地顫抖起來,片刻後,站起身,禮貌地移開椅子。
“我吃飽了。”
思莞轉身,心臟極痛,像是被人掐住一般,自然無暇顧及旁人的感受。
“阿希。”思莞走回自己的房間,把話筒放在耳邊,沉默片刻後方開口。
“嗯?”對方有些迷糊的鼻音,帶着一絲懶散。
“我想爾爾。”思莞握住話筒的指尖慢慢收緊。
“噢。”對方懶得過分,一字作答。
“阿希,我說我想爾爾!”思莞聲音變大,一股悶氣控制不住,眼圈慢慢紅了起來。
“這麼大聲幹什麼?你丫個屁小孩,瘋了?”少年聲線清晰,言語凌厲。
“阿希……”思莞委屈。
“叫魂兒呢!”少年冷笑,極是不耐。
“你每次跟我說話非得那麼兇嗎?”思莞聲音變弱,語中帶着一絲孩子氣和無奈。
“老子長那麼大還沒對誰溫柔過!”少年聲音清澈,粗魯的話繞在脣畔卻別有一番風樣。
“那……陸流呢?”思莞頓了頓,小心翼翼。
“啪!”對方把電話摔了。
思莞這邊聽到“嘟嘟”的忙音,便知道自己踩了貓尾巴,不由得苦笑起來。
阿希,還是……沒有放下嗎?
不知道爲什麼,在思念着爾爾的時候,思莞腦中的言希益發地驕傲冷漠,連精緻的美貌都成了一張假面。
自然,多年之後,看着結局的這般走向,除了苦笑,四個字如同箭頭一般,正中眉心——造化弄人。
阿衡自那日停車場匆匆一瞥後,便再也沒見過思爾。
而在班中,大家漸漸從阿衡過於樸素的穿着隱約察覺出什麼,再加上阿衡的普通話確實不討喜,一句話聽起來支離破碎得可笑,班上一些勢力的學生開始看女孩不順眼,聽到阿衡說話,脣邊的笑意每每帶着憐憫的嘲弄,裝作不知道一般地和身邊的同學對視,用眼神交流,帶着瞭然而高人一等的優越感。
因爲沒體面的穿着,因爲說普通話說得囫圇不通,所以,是值得可憐的;因爲窮,因爲音調的鄉土之氣,所以,是可恥的。
阿衡起初還願和大家交流,到後來,完全的沉默,只掛着溫和的笑意看着別人說笑。
辛達夷,雖知曉衆人的勢力眼,但是心中又確鑿因着爾爾的事而莫名牴觸阿衡,兩相權衡,索性不理會,完全把溫衡當成陌生人,心中卻奇怪地希望着溫衡會因爲衆人的排擠而哭鼻子或者破口大罵,這樣似乎自己便有了心安理得的資格,便有了替爾爾恨她的理由。
只是,可惜,從始至終,溫衡一次都未吝惜過溫和的笑意,遠山眉溫柔堅韌地似乎包容了所有。
秋日到來,天氣也漸漸轉涼,溫母雖爲阿衡買過幾次衣服,但溫老見女孩一次也未穿過,心中不免有些介意。
“阿衡,你怎麼還是穿着校服?”老人皺着濃眉審視孫女。
“學校新發的,很好。”阿衡結結巴巴的,聲音有些小。
“你現在在溫家,不是雲家。”老人眉越蹙越緊,慢慢有了怒氣。
這個孩子,是在以這種方式,同他們對抗嗎?溫家的女兒,既是姓溫,又幾時被虧待過?她又何苦自甘下作?!
阿衡攥着衣角,輕輕低下頭。
“知道了。”
老人聽到女孩依舊明顯的江南口音,心中驚覺自己說了狠話,思及過往種種,心中有了愧疚。
“既是你喜歡校服,也就算了。”他輕嘆一口氣,“只是,穿上合身嗎?”
“很暖和的。”阿衡飛速用南方話說了一遍,繼而不好意思地用不甚標準的普通話重新說了一遍,手輕輕翻過外套的內裡,厚厚的,看起來很紮實。
“暖和就好。”老人舒緩眉,本如鷹隼一般銳利的眼睛也浸入一絲溫暖“烏水話,我能聽懂的,你不用改口。”
阿衡詫異,隨即微笑,眼睛亮亮的,帶着溫柔清恬的色澤。
“十**歲的時候,我在烏水鎮帶過幾個月的兵。”老人聲音不復平日的嚴厲,有了些許溫軟,嚴肅的眉眼也帶了絲絲煙雨纏繞一般的柔緩。
“阿衡,你的眼睛,同你奶奶很像。”
漸漸地,阿衡清楚了到學校的路,也就習慣了一個人步行或者坐公車上下學。說來也巧,明明是一家人,阿衡卻總是碰不到思莞,只是吃晚飯的時候才見得到。她雖想同思莞說幾句話,但思及自己嘴拙,也就作罷。至於溫母,一直忙於鋼琴演奏會的事宜,也鮮少見得到。
阿衡在班上,老好人的脾氣,即使面對面聽到嘲諷也不曾生氣,只是一逕微笑,帶着包容和溫和,對方漸覺無趣,也就慢慢不再戲弄她。日子久了,反倒發現阿衡這般的脾氣給大家帶來不少的好處。不想做值日,只要叫一聲溫衡,得到的永遠是“知道了”的答案,而後,整個教室清理得乾乾淨淨,妥妥帖帖。
這個世界,最可怕的就是習慣,而最習慣的就是便利。
阿衡便是這習慣下驚人的便利。換做別人,即使泥菩薩大概也要憋屈得爆發了,偏偏阿衡怪得緊,只是默默地微笑,在放學後一個人打掃完整個教室。
之後的之後,許多年以後,過年的時候,一羣朋友窩在一起看周星馳的電影《唐伯虎點秋香》,言希對着大熒幕上秋香畫的旺財狗華安,把黑乎乎的漂亮腦袋埋在阿衡的頸間,笑得幾乎岔了氣。
阿衡努力看了許久,終究未曾笑出來。
秋香不經意三笑,撥弄了唐伯虎的心。她在他心中美得無法收斂,而他於她,卻是看不清眉眼的華安。
那一日,打掃完教室,天已經黑了,末班公車仍需等半個小時,阿衡便選擇了步行。
她習慣了走那條窄窄的弄堂,橘黃色的路燈,昏暗的卻奇異地帶着靜謐和溫暖。
那條路是用石子鋪就的,踩上去有一種細微的磨礪的感覺。阿衡走至弄堂深處,卻停住了腳步。
她看到,兩道清晰曖昧交疊在一起的影。
明的,暗的,纏綿的,豔烈的,火熱的。
那個少年,穿着紫紅色的低領粗織線衣,左肩是黑色暗線勾出的拉長了線條的花簇,蔓過細琢的肩線,流暢輾轉至背,抑制不住,明豔中的黑暗妖嬈怒放。
他站在燈色中,背脊伶仃瘦弱卻帶着桀驁難折的孤傲倔強,頸微彎,雙臂緊緊擁着燈下面容模糊的長髮女孩,脣齒與懷中的人糾纏,從耳畔掠過的發墨色生豔,緩緩無意識地掃過白皙的頸,那一抹玉色,浸潤在光影中,藏了香,馥饒,撩了人心。
若是依阿衡素日的做派,定是覺得看到這般的景象,極是讓人難堪尷尬,可是,彼時彼刻,她連躲藏都忘記,揹着書包,磊落細緻地看着那個少年。
言希。阿衡脣微彎,無聲呼出,心中確定至極,連自己都覺得荒謬。
她明明沒有一次真正看清楚那個少年的相貌,沒有同他說過一句話,甚至連姓名都是一點點拼湊而來,心中卻有了那麼清晰的烙印,隱約可笑的銘記的味道,平淡卻在帶着線索蹤跡的記憶中慢慢雋永。
恍然間,少年感到身後的目光,放了環在女孩腰身的手,轉身,靜靜地看着無意闖入的偷窺者。
阿衡驚覺自己的無禮,怔忪間只看到少年的眼睛。
可,驀然間,耳中轟鳴,只餘下一種聲音,那樣的熟悉,像極了幼時夜晚貪玩不小心溺入水中的那一刻,什麼都消失時聽到的呼吸聲。那種恐懼,絕望,不甘心卻又發覺自己正走向另一種解脫的真實感,翻滾而來。
少年眸中的那般墨色,捲過桃花的緋豔紛飛,添了鋪陳於水色之中的寒星點點,直直映在她的瞳中,漠然,狂狷而漫不經心。
阿衡一瞬間,甚至覺得自己是骯髒的,慌不擇路,低頭離去。
渾渾噩噩地,她回到家時天已經黑透,張嫂一直在等她,
阿衡跑了一路,心神恍惚,只是覺得口中極渴,捧着桌上的茶水,就往口中灌,卻洇過鼻,猛烈地咳了起來。
思莞剛巧下樓,看到阿衡臉色通紅,大咳不止,便幫她拍背,順了順氣。
半晌,阿衡才緩過氣,轉眼看到思莞。
“嗆着了?”思莞溫聲詢問,淡笑,帶着禮貌。
阿衡點點頭。她面對溫家人,一向不擅開口,便是一定要說,也是用最簡單,自己說得清楚的字音。
思莞心知阿衡見到自己不自在,並不介意,客套幾句,也就想要離去。
“等等……”阿衡這幾天一直存着心事,雖然尷尬,還是叫住了思莞。
“嗯?”思莞轉身,有些迷惑。
阿衡點點頭,轉身上了樓。
不多時,女孩便拖了一個手提箱走了下來。
“這是什麼?”思莞疑惑。
“她的衣服……這裡。”阿衡指着手提箱,輕輕解釋。
“她?”思莞臉上的微笑慢慢收斂,眉
眼有些冷意。
“衣服,要穿。”阿衡知曉他誤會了自己的意思,但一時嘴拙,不知如何解釋。
“你不必如此。”思莞知曉阿衡說的是爾爾,神色複雜起來。
他同阿衡雖是親兄妹,但是因爲爾爾,心中終歸對她存了猜忌。但見她從未提過爾爾,也就漸漸放了心,可如今,她卻把爾爾擺到了桌面,並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