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玉順正在焦急地給他打電話,一見裘耀和,愣了半天,才說:“老裘,你怎麼變成這樣子了?”裘耀和沒有半句閒話,直奔主題,說:“郭書記,我向市委檢討,請求市委處分我!”郭玉順本來還想問問裘耀和是否吃飯了,也應該給他倒杯水,讓他洗把臉的,一聽裘耀和這樣說,郭玉順的氣不打一處來,大聲說:“老裘啊,你是來接受處分的,你知道我叫你來是爲什麼嗎?”裘耀和突然間變得像犯了錯誤的小學生,半個屁股坐在椅子上,一口氣把長壩鄉上河村農民劉士軍被村幹部打死的經過詳細的彙報了一遍。郭玉順聽完了裘耀和的彙報,沉默了半天,說:“老裘啊,人已經死了,你們必須站在死者家屬的立場上,妥善處理好後事,讓他們滿意,至於是不是鄉村幹部增加農民負擔,有組織有預謀打死人的,一定要實事求是,當然,我也不希望是因爲幹羣關係,尤其是因爲農民負擔問題。光是鄉村幹部說了還不算,要看大多數農民的意見。”
而留在長壩鄉的汪益鶴晚上只吃了一碗白麪條,帶着周勤倫和顧同江往返劉以鬆家三趟,找了劉以鬆的家人,也找了他的近房族人,找了往日和劉家有矛盾的農民,所有人都一個調腔說是鄉村幹部有準備、有預謀上門找茬的。三個人通宵未眠,卻沒有一點睏意,整整抽了三包香菸,依然毫無結果。
第二天上午,汪益鶴匆匆趕回縣裡,參加全縣鄉鎮黨政一把手和縣直機關主要負責人緊急會議。已經疲憊不堪的汪益鶴和裘耀和站在會議室的門外,兩人簡單交換了意見,就進了會場。
汪益鶴坐在裘耀和身邊,裘耀和向大家介紹了長壩鄉上河村發生的鄉村幹部打死農民的事情經過,要求各鄉鎮一定要以此爲教訓,回去後立即自查自糾,凡是有增加農民提留款的,必須馬上糾正。縣委、縣政府將組織工作組到每個鄉鎮督查落實情況。隨後,由汪益鶴講話。汪益鶴介紹上河村幹部如何上門徵收農民提留款,以及鄉村幹部如何與村民發生衝突的經過。汪益鶴講着講着,聲音哽咽起來,臺下頓時鴉雀無聲,這可是全縣那麼多科級以上幹部大會,會場上二百多雙眼睛一起盯着汪益鶴,大家不明白,什麼樣的事情讓他如此失態呢?
裘耀和拍拍汪益鶴的肩膀說:“別激動,別激動,慢慢說。”
裘耀和看看汪益鶴,他不明白,汪益鶴爲何要在這樣的場合失態。堂堂的縣委副書記,在一個縣裡也是數得着的幾號人物。其實,裘耀和心裡清楚,上河村的事再大,有他這個縣委書記頂着,他怎麼也不會把責任推給一個縣委副書記的。
會議開了兩個小時,隨後按照裘耀和的要求,誰也不允許留在縣裡,必須立即趕回鄉鎮吃中飯。而且,縣直機關派下去的督查組也必須在當天下午趕到各個鄉鎮。
當然,汪益鶴的爲難之處,只有他自己清楚,他什麼時候處理過這種使不得力、用不上勁的事!吃苦受罪遭人冷言冷語不說,弄不好要捱罵受氣。
當天下午,汪益鶴一回到長壩鄉,再次來到劉以鬆家時,劉以鬆沒有露面,幾個女人纏住他,女人除了哭訴、含冤,連一句話也無法溝通。他是怎麼離開現場的,他已經記不清楚了。
這時汪益鶴才知道,正是今天上午他們都回縣裡開會時,十一點鐘左右,上河村突然來了一批人,一個年輕人還扛着攝像機,汪益鶴知道,一定是省電視臺出場了。有人親眼看到那個女記者手裡話筒上的標記,這才恍然大悟,原來真的是省電視臺的記者。既然是省電視臺,除《大寫實》欄目,還有哪個欄目會到石楊這樣偏僻的農村來呢!
《大寫實》欄目是省電視臺最有權威的,也是一個以批評社會現實而且敏感的專欄,其地位、影響、作用相當於中央電視臺的《焦點訪談》。
雖然石楊縣已被國家級電視臺《焦點訪談》欄目多次曝過光,但是那都是一些有爭議的問題,或者說定不了性的事,甚至對那些問題可以從反面去看,若是從正面去理解、分析,卻又有另一番教育意義。那些報道,雖然產生了一定的社會影響,但無論是對裘耀和還是市委書記郭玉順,都不可能有多大負面影響。在某些程度上恰恰給他們做了免費廣告,爲他們揚了名,給他們的升遷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而這一次不同了,省電視臺《大寫實》欄目一曝光,再把這樣一個鄉村幹部打死人事件定性爲農民負擔問題,誰來解釋都無濟於事。恐怕省委、省政府也沒有哪一個領導會站出來把這樣一個鐵案翻過來。
當裘耀和確認這個消息是真的時,他又如同當頭一棒。他的眼前像出現了面對《大寫實》記者的鏡頭,那些呼天哭地的羣衆,他甚至想到在每晚黃金時間裡人們看到那些血淋淋的鏡頭時是如何義憤填膺的。一時間風雲驟起,全國大小媒體蜂擁而至。聽說當時《大寫實》的記者們進了劉以鬆家的院子時,院內外一片哭聲,有的人還跪在記者面前。特別是那個女記者,從頭至尾都流着眼淚,兩隻眼睛都哭紅了。
確認是省電視臺《大寫實》欄目採訪了上河村,裘耀和給汪益鶴打電話:“老汪啊!我到石楊之後,早已成爲媒體追逐的中心人物,可是我從來都沒有怕過,無論集資修路,還是自我亮相的《沉重的懺悔》,無論是國家電視臺的《焦點訪談》還是全國最有影響的《華南週報》,那都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觀點和看法,‘人治’也好,‘酷吏’也罷,我從來不在乎。可這次不同了。這可是中央抓‘三農’問題的重點,如果真的是因爲農民負擔問題,而且打死了人,中央、省委一定會抓住這個反面典型!其後果,可想而知了。只要不死人,事情都好說,可人死了,就是天大的事!”汪益鶴說:“裘書記,你甭說了,我知道該怎麼辦,我作爲你的副手,作爲主管社會穩定工作的縣委副書記,我當然不能袖手旁觀。”
掛了電話,汪益鶴一邊給司機打電話一邊大步奔跑了起來。他看看錶,已是午後一點半。此時的縣委副書記早已沒了什麼尊嚴,也顧不得腹中的飢腸轆轆。
桑塔納轎車飛也似的上了柏油馬路,此時的天色和主人的心情一樣灰暗起來,烏雲在頭頂上空不斷地壓下來,和轎車裡沉悶的空氣混在一起,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快到省城時,迎接汪益鶴的不是往日的朋友或者辦事單位熱情的酒宴,而是傾缸滂沱的大雨。轎車在省城的大街上穿來穿去,目標不知在何方。在大雨中跑了一個多小時,大雨依然瓢潑般地倒下來,天已黑了下來,機關都已下班,汪益鶴的心裡如同着了火似的。他不但毫無良策,對此行目的也無半點希望。他十分清楚,要想阻止省電視臺對石楊縣上河村打死人事件的播出絕非一般人物能說了算的。
想到自己雖然身居縣委副書記,在縣裡也算是赫赫有名的人物,雖然只不過是一個副處級幹部,在省城像他這樣的副處級幹部多如牛毛,哪個單位沒有三五十個!這時,接到裘耀和的電話,讓他趕快去找分管宣傳工作的省委副書記。汪益鶴雖然答應了,可省委副書記是人什麼人物!那可是部省級的高級領導,平時一個副處級幹部連省委副書記的後腦勺都望不見。可現在要找他辦事,豈不是比登天還難。
汪益鶴坐在轎車裡,車前面的雨刮器機械地刮來刮去,雨水一個勁地倒了下來,汪益鶴覺得刮來刮去的雨刮器每一下都像刮在他的心臟上。省城此行,不僅是裘耀和交給他的任務,也是決定他自己命運的關鍵一步。
俗話說“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然直”。對於省委顧副書記,汪益鶴只見過一次。不,還有兩個半次。所謂的一次,那時他還是縣委常委、紀委書記時,省委顧副書記去過石楊縣,當時石楊縣委只有幾個人彙報工作,當然除裘書記和縣長,還有他,那是面對面的,而且他還在裘書記彙報工作時,時而補充幾句。記得在送顧副書記下樓時,顧副書記還握住他的手說,像個軍人出身,說話辦事很利索。至於那兩個半次,一次是在全省社會穩定工作會議上,他坐在會場下面,遠遠望見顧副書記在臺上的講話;另半次則是他和裘耀和去省紀委彙報皇樸人的問題時,剛踏上省委紀委的大樓,正碰上省紀委副書記宋明送顧副書記下樓,顧副書記和他們打了招呼,說要趕去開會,來不及陪他們了。應該說前後不超過三十秒鐘。
汪益鶴從省政府辦公室的一個老鄉那裡打聽到顧副書記家的保密地址,他好不容易摸到顧副書記家時,已是晚上七點半。汪益鶴的衣服在汗水和雨水的反覆攻擊下,溼成什麼樣子,他已經記不清了。然而,顧副書記早上上班,直到此刻還沒有回家,至於顧副書記去了哪裡,何時回來,家人一概不知。
至於顧副書記的家人是不是把他當成上訪的農民,他也未可知,汪益鶴當時的樣子確實讓人難以相信他是一個縣委副書記。再說了,省委副書記的家豈是一個陌生人能隨便進的?他在門口站了一會兒,心臟突突的撞得像一個沉重的鐘,矛盾、難受。他只好厚着臉皮向顧副書記家人解釋說自己是石楊縣委副書記,有重要事情向領導彙報。他顧不了顧副書記家人是不是相信他那狼狽的樣子是不是縣委副書記。
此刻的汪益鶴別無其他選擇。還是早上吃了一個菜包子和一個饅頭,不僅晚飯沒吃,連中飯也忘記了。他一點也感覺不到腹中的飢渴,靜靜地坐在樓梯口。那樣子,任誰見了也絕不會把他和一個一百七十萬人口大縣的縣委副書記聯繫在一起,狼狽得像個流浪漢。他感到慶幸的是頭上沒有大雨的澆淋,身上沒了汗水的進攻,尤其是聽不到劉以鬆家不時傳出的那些讓他靈魂都顫抖的哭聲。
汪益鶴摸摸口袋,憋了一路沒有抽菸,真想抽個痛快,可是口袋裡的那包香菸已經被雨水泡成菸絲。他雙手抱着膝蓋,心情從沒有過的沮喪。只覺得口中又幹又苦,他用舌頭舔了舔乾裂的嘴脣,不知爲何,還是把口袋裡被泡碎了的菸絲捏在手裡,在地上找到一片巴掌大的報紙,把碎菸絲在手裡揉了揉,小心翼翼地捲成一個小手指大小樣的菸捲,放到嘴裡,好不容易打着了打火機,可是吸了半天,就是點不着。他只好無奈地把菸捲在鼻子上用力地吸了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