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仇舊恨(四)
同樣的房間,顧射住得便與別個不同。
盆栽是修剪過的,牀上鋪的蓋的全是嶄新的。香爐擺在茶几上,冉冉地冒着香氣。
顧射在桌旁坐下,悠然地斟了兩杯茶。
若非他臂膀上的繃帶太過惹人矚目,陶墨幾乎以爲他們並未離開談陽,顧射一如往常地邀他下棋,而他也如平常那樣地來赴約。
“你有心事?”顧射將其中一杯推到桌子的另一邊。
陶墨猶豫了下,終究在桌子那邊坐下。“沒有。”
顧射道:“說謊。”
陶墨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在顧射面前,他總是無所遁形。老陶的話成了他的心結。儘管他心中一再說服自己,顧射是顧射,顧射之父是顧射之父,但每每他找藉口逃避時,父親含恨而終的樣子便浮現在眼前,叫他。
“老陶對你說了什麼?”顧射眉頭幾不可見地皺了下。陶墨這樣的反應略出他的意料。
陶墨惶然擡首,“你怎麼知道……”
顧射道:“與我有關?”
陶墨慌亂地別開雙眼,不敢與他正視。
顧射道:“因爲我是顧弦之?”
陶墨一愣,不明他所言何意?
顧射緩了口氣道:“你不必口口聲聲稱我爲顧公子,叫我弦之。”
陶墨心不由自主地狂跳起來。他訥訥道:“我字舞文。”他從未覺得自己的字起得這般可笑,明明大字不是一個,卻偏偏叫了舞文。
顧射不以爲意,低聲喚道:“舞文。”
陶墨臉上一紅,低頭望着茶杯,“弦之。”
“朋友之間互稱對方的字,實屬平常。”顧射漫不經心道,“我們應當是朋友吧?”
“自,自然是的。”陶墨激動不能自已。想茗翠居初見,他如衆星捧月,傲立人羣,自己沒於暗處,暗淡不可見,兩人如皓皓明月與幽幽螢光,天差地別,怎料到今日能把茶言歡,互道友朋?
顧射淡淡反問道:“是麼?”
一句“是麼”呼應之前的“說謊”,如當頭一盆涼水,澆得陶墨渾身冰涼。他手緊緊地握茶杯,杯中水輕晃。
顧射垂下眼瞼,緩緩起身。
陶墨心頭一緊,脫口道:“你父親……”
顧射動作微頓,不動聲色問道:“我父親如何?”
陶墨喉嚨像被卡住似的,半天才道:“若是你父親知道你受了傷,定會很擔心的。”
顧射目光朝他臉上輕輕一掃,“這便是你要對我說的話?”
陶墨只覺頭有千斤重,想要點下去,又怕點下去之後便再也太不起來。
“我與我父親久未聯絡。”顧射緩緩道,“我受傷與否,他知道與否,都毫無關聯。”
陶墨怔怔地聽着。
顧射道:“你是我的朋友,只是如此。”他原想說,不必顧忌他人,但想起老陶、旖雨,他心中一動,後半句話終究作罷。
只是如此?
莫不是說,他與他只是普通朋友,既是普通朋友,自然不必牽扯彼此家世,更無須介意雙方父母了。
陶墨百般滋味齊上心頭,說不出是喜是悲。
他也不知自己是怎麼出的房間,又怎麼回的房間,只知看到了牀,便一頭栽倒下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郝果子的聲音如蚊子般在腦袋旁晃悠起來。
眼皮千斤重,他好半天才緩緩張開。
“少爺!”郝果子一臉憂色,伸手貼在他的額頭上,“你額頭好燙。”
陶墨眨了眨眼睛,正在想他是何意,就見郝果子跳起來往外跑。
房中又剩下他一人。
陶墨側身,手枕在頸下,這才發現自己身上燙得驚人。
莫不是病了?
他不安地支着手肘坐起身。
“起來做什麼?”老陶推開門,大步跨進來,徑自到牀前,摸了摸他的額頭,“果然燒了。”
陶墨低聲道:“我沒事。”
“先躺下再說。”老陶推着他的肩膀讓他躺下。
陶墨原本力氣就比不過他,何況病中?只能就勢躺下。
老陶幫他掖好被子。
陶墨偷偷地瞄了他一眼,“今天,顧射問我……”
“好了。”老陶淡淡地打斷他道,“此時你什麼也不必想,只要好好休養。”
陶墨本不知如何開口,聽他這樣講,正好就驢下坡,閉上嘴巴。
老陶坐在他的牀邊,擔憂地看着他。
恍惚間,老陶的面容與陶老爺的重疊起來。記得年幼時,他生病,父親也是這樣坐在牀邊照看他。他自幼失恃,父親也未再娶,至六歲之前,他的衣食住行一應有父親親自把持。只是後來父親生意越做越大,纔不得不交給旁人。饒是如此,父親也是經常垂問,不曾冷落過他。
想到過去種種,陶墨眼角清淚滑落。
老陶皺眉道:“很難受嗎?再忍忍,郝果子很快便回來了。”
“嗯。”陶墨答應的時候帶着濃濃的鼻音。
門被輕敲兩下。
老陶問道:“誰?”
“顧射。”
老陶遲疑地看了陶墨一眼,鬆口道:“請進。”
門推開,顧射清雅的身影出現在陶墨模模糊糊的視線裡。
“我病了。”陶墨低聲道,“你莫要靠近,免得染上。”
顧射目光朝老陶一掃。
老陶道:“我是習武之人,身體自然比一般人要好得多。”
顧射慢慢走近,淡淡道:“我還年輕。”
老陶:“……”
顧射走到牀前,低頭看了陶墨一眼,伸出手,按在陶墨額頭上。
陶墨紅通通的臉更是紅得要燒起來。明明郝果子和老陶都摸過他的額頭,卻偏偏沒有顧射這般讓他臉紅心跳。
顧射轉而去握他的手腕。
陶墨縮了縮,卻依舊被按住了。
原來是把脈。陶墨不知自己心中的那股失望從何而來。
老陶看顧射沉吟着放開手腕,道:“如何?”
“體虛,多思。”顧射皺眉,“需調養。”
老陶道:“怎麼調養?”
顧射道:“我頭一回看病,要斟酌。”
“頭一回?”老陶轉念一想。也是,以顧射的身份爲人,只怕是不會主動卻爲他人把脈診治的。
過了會兒,郝果子和顧小甲一道將大夫請了進來。
那大夫一見他們,愕然道:“怎的又是你們?”
老陶疑惑道:“又是?”
顧射道:“我的傷口要換藥了。”
大夫道:“一會兒幫你換就是。”他走到陶墨牀前,低頭把脈,須臾放開手,對郝果子道:“你替我磨墨,我開方子。”
郝果子低應一聲,將大夫的文房四寶拿出來,一聲不吭地磨起墨來。
大夫是急性子,不等他將墨磨勻,便奪過筆在紙上飛舞起來。
他開完方子,郝果子正要接,半路卻被顧小甲搶了去。
郝果子驚愕道:“你做什麼?”
顧小甲將方子遞給顧射,“公子。請過目。”從剛剛就他看出顧射對那張方子感興趣,此時正是戴罪立功的好時候,怎能錯過?
顧射掃了兩眼,點點頭。
顧小甲這纔將方子給郝果子。
郝果子冷哼一聲,“莫名其妙。”抽回方子轉身去抓藥了。
大夫便幫顧射換藥。
陶墨突然對顧小甲道:“訟師請到了嗎?”
顧小甲嘴巴一撇,小心翼翼地看了顧射一眼,搖了搖頭。
“爲何?”陶墨一急,便想坐起身。老陶連忙按住他。
顧小甲道:“我也不知。據說這是一錘先生的意思。”
“一錘先生?”陶墨心涼了半截。若是一錘先生不願意出手相助,那等於談陽縣一半的訟師都袖手旁觀。
“還有林正庸,不是嗎?”顧射語出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