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時,孫玉英回去她的軍帳,林鉤去而復返,與武蠻說了些什麼,武蠻便隨他出去。慕北陵與皇甫方士對坐淺聊,期間姑蘇坤又進來一趟,還送來一包茶葉,說是精品猴魁茶,慕北陵剛想叫住他問他今天怎麼有點反常,他就已經快步出去。
一壺水,九片猴魁葉,一盞爐火,水逐漸翻滾,慕北陵小心翼翼將取出的猴魁葉放進壺中,勾滅多餘的爐火,慢火煨煮,一會功夫,茶香四溢,他從軍塌上拿來條毛巾,墊在壺把上,替皇甫方士斟上杯茶。
皇甫方士細抿幾口,說道:“好茶,就是火候猛了點。”擡首看慕北陵,慕北陵老臉一紅,笑道:“北陵哪裡能和先生相比。”
皇甫方士放下茶碗道:“非也,煮茶之道,在於人心,若心散了,自然也就煮不出什麼好茶,我觀主上眼神渙散,心遊神外,可是在想什麼事?”
慕北陵小心翼翼把茶壺燉在路上,捧起茶杯,湊近脣時未喝,又輕輕放下,嘆口氣道:“先生知我,我是在擔心蠻子和林鉤,他們二人交心於我,卻不知已身在禍中,倘若又一日他們因我而生變故,我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再嘆又道:“昔日朝堂之上,帝師大醫官都仲景視我眼中釘肉中刺,拉攏我不得便恨不得生吞活剝了我,若烽火大將軍從中斡旋,蠻子和林鉤現在恐怕已經被髮配別城受苦,此次徽城一行,我與那鄔裡可謂撕破臉皮,鄔裡是都仲景的家臣,都仲景定會再遷怒於我,好在鄔裡此次不戰而退,都仲景不能借機發揮,但對這種人,我真不知該如何去防。”
皇甫方士端杯敬茶,慕北陵這才淺抿一口,皇甫方士道:“潛龍在淵,殊不知這淵中奧義經綸,虎豹欲行,也需山中練就千日方可隨龍。”
慕北陵咂摸話中之意,不明就已,頷首道:“請先生明示。”
皇甫方士道:“都仲景身居帝師大醫官之職,又深的大**任,在朝中權勢滔天,主上欲與之抗衡,蚍蜉撼大樹,不得爲之。西夜大王武氏,年及弱冠,多年放權於孫雲浪和都仲景,現張大成人,勢必會收回二人的攝政權,只不過在外人看來是歸攏王權,卻不知反而會更助都仲景一家勢大。”
頓了頓,再道:“朝中有孫雲浪,都仲景還會顧及,不敢肆意妄爲,一旦孫雲浪攝政權利被奪,都仲景就真成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到時無人可制其左右,這西夜的氣數嘛……”話止於此,不再多言。
慕北陵聽其戛然而止,不忍問道:“西夜氣數該黨如何?”
皇甫方士卻反問道:“主上可還記得扶蘇高臺上,主上曾說願與屬下登高一覽衆山小?”
慕北陵點頭。
皇甫方士又道:“那便是了,主上有此雄心,東州之幸,所以現在主上需要考慮的,非是都仲景,也非是西夜王族。”
慕北陵皺眉,問道:“那該是什麼?”
皇甫方士笑道:“昔日元祖王能入主西北,非是憑一人之功,元祖王手下夜部,能人輩出,將兵縱橫,方纔打下這半壁江山,主上若想成祖王之功,首要任務便是培植自己的勢力。”
慕北陵暗自咂摸道:“自己的勢力……”
皇甫方士抿茶不再多言,只等他自己頓悟。
片刻後,慕北陵額首甄點,說道:“北陵明白先生的意思,欲不懾人淫威,需的自身強大,若想傾覆這天下,就必須有自己的勢力。”
皇甫方士眼眉微垂,點頭說道:“主上明言。”
慕北陵復而苦道:“想要培植自己的勢力談何容易,雲浪大將軍縱橫西夜三十餘載,如今還不是被都仲景強壓一頭,我如今官階低微,如何可行,還請先生明示。”
皇甫方士斟滿茶杯,茶水剛剛沒過杯口,滴水不漏,慕北陵仔細看他,只見他緩緩探指入水面,插半指入水,茶水不溢,猛抽指間,水液沾在指上,瞬力之下,竟有點滴茶水溢出。
他喃喃道:“世人常道杯滿自溢,卻不覺水有沾力,滿而可不溢,外力入水,只要輕柔,也可使之不溢,待合適之時,猛而抽之,卻可攪動這一杯清茶,將之覆滅。”
又道:“西夜,都仲景,便似這滿杯之茶,主上便是外力,只要主上現在以綿力應對,他們便動不得主上,待羽翼豐滿時,厲而抽之,可攪動這西夜天地,進而逐鹿東州。”
慕北陵沉默不語。
皇甫方士繼續道:“武蠻林鉤皆爲主上比心之人,他二人將來也勢必會追隨主上征戰天下,若主上一味將他二人護於羽翼下,於其不利,於主上更爲不利。眼下襄硯之戰,便是讓其二人建功立業的好時期,朝城遠在千里之外,鄔裡又遁走,都仲景的手伸不到這裡來,只要我們應對得當,讓二人取得魏,秦,高,田四人的支持,於朝中之時,都仲景也不敢太過做作,相反卻可讓武蠻林鉤收穫大片兵心。”
慕北陵沉吟許久,方纔點頭道:“北陵明白先生的意思,知道該怎麼做了。”
皇甫方士道:“主上明白便好,能否在西夜朝中立足,進而培植我們的勢力,便在此次襄硯之戰。”
慕北陵暗暗點頭。
二人相繼沉默盞茶功夫,皇甫方士突然又說:“主上眼下手中還握有一顆奇子,可多加利用。”
慕北陵疑惑看他。
皇甫方士神秘一笑,指了指帳外,慕北陵登時瞭然,暗呼出聲,說道:“先生知道姑蘇大哥的身份?”於其所指,除了姑蘇坤再無旁人。
皇甫方士嗤道:“西夜夜部,傳奇軍隊,現在主上即爲司郎,自然可稱其爲奇子,若是好加利用,便能事半功倍。”
慕北陵道:“先生何意?”
皇甫方士道:“現在時機尚不成熟,等時機成熟,屬下定會告知主上,至於現在嘛……”他仰頭飲下滿杯猴魁,平靜道:“他們就是主上的免死金牌。”
夜至深,慕北陵與皇甫方士便在帳中和衣而臥,爐上壺口冒起白煙,爐中炭火漸滅,這一夜,難得清靜。
翌日一早,孫玉英帶人送來早膳,慕北陵有些時日沒嚐到早膳的味道,喝着小米粥,心中大爲舒暢。
孫玉英坐在他旁邊,時而替其夾菜,時而替其添粥,二人像極那過日子的小夫妻,皇甫方士埋頭喝粥,目不斜視,只是嘴角邊偶爾露出抹會心笑意。
慕北陵放下瓷碗,拍了拍渾圓的肚子,道:“不吃了不吃了,再吃就要撐死了。”
孫玉英蔑眼瞪他,斥道:“呸呸呸,狗嘴裡吐不出象牙,再吃一碗。”說着又去盛粥。慕北陵連連擺手,忽覺不對,說道:“不對啊,你是將軍我是臣,怎麼能讓你給我盛粥啊,不妥不妥。”
孫玉英嗔怪,提高嗓音道:“我願意給你盛粥怎麼啦?不識好歹,你吃是不吃?”
慕北陵一愣,趕忙小雞啄米似的點頭,不敢多言。
孫玉英努嘴笑哼道:“這還差不多。”端碗遞來,慕北陵伸手接住,手指不經意間觸碰到那隻玉手食指,滑而嫩氣,慕北陵登時傻眼,緊盯孫玉英,二人就這般一人一隻手託着碗,時間彷彿凝固。
過得好久,皇甫方士輕輕“哼”了一聲,這聲音好似雷音,二人紛是一顫,孫玉英迅速抽回手,別過頭,臉頰紅而滾燙。慕北陵此時只覺得整個人如遭電擊,指間還在回味方纔股柔滑美意。他餘光偷瞄過去,視線落在孫玉英胸前戎鎧,腦中忽閃過當日碧水關療傷的旖旎場景,小腹登時火熱,老臉一紅,忙將頭埋進碗中,囫圇喝粥。
皇甫方士看二人模樣強忍笑意,再幹咳兩聲,朝孫玉英遞過碗去,說道:“在下也還沒吃飽,將軍可否替在下盛上一碗。”
孫玉英“啊”的驚醒,下意識伸手接碗,伸至半中忽而停下,話音脫口而出,道:“你自己沒長手啊,還要老孃幫你。”
皇甫方士聞言嘴角斜咧,自顧自嘆道:“唉,還是咱們郎將的命好啊。”
孫玉英滿臉通紅,起身啐道:“你們兩個都是狗嘴裡吐不出象牙的東西,老孃不伺候你們了。”言罷轉身落荒而逃。引的皇甫凡事哈哈大笑。
慕北陵這時纔敢擡頭,面露赧色,說道:“先生莫要調笑於我。”
皇甫方士挑眉笑道:“郎有情妾有意本就是人生美事,主上又何必做那違心之作呢,是也不是?”
慕北陵尷尬笑起,視線卻不由自主落在那撩動的帳門上。正看呆時,帳門忽然被人從外撩起,他看得出神,被如此突然的一幕驚得不輕,回神細看,才見原來是武蠻進來,他長舒口氣,將腦中雜念收起,聞其道:“火燒屁股了?慌個啥?”
武蠻撓頭,傻眼呢喃道:“俺沒慌啊。”
皇甫方士撲哧一聲噴出滿口粥米,旋即放聲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