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火營出來後,慕北陵一行人不做停留,直奔扶蘇城去。至日落時分進城,驅馬奔向太尉府。
太尉府衙位於城東南官衙重地,離城門八里之遙,府中清幽,有前衙後院,前衙乃平日辦公之地,八門三廳,正堂一室,後院佔地頗廣,廊回香榭,廂房七間,分東西坐落,當中留休息花園,栽古樹花草。
祝烽火坐於太師椅上,閉目養神,椅旁置茶臺,上放兩杯熱氣騰騰的清茶。孫玉英坐在他身前半丈,臉色頗有些難看。二人皆不言語,氣氛稍顯凝固,執手立在旁側的婢女低着頭,不敢看二人。
過了好片刻,孫玉英才出聲說道:“祝伯伯,你就忍心看着火營落入鄔重之手?那可是你半輩子的心血啊。”她晌午時就已經過來太尉府,本想着祝烽火會因爲失去火營惱怒,哪知從下午開始,祝烽火就只讓她陪在這裡,什麼也不許說,什麼也不能問。
祝烽火擡起眼皮,執杯輕咂,說道:“玉英啊,這茶還不錯,不比北陵那小子的猴魁差,你也試試?”推杯過去,孫玉英看也不看茶杯,急道:“我問你話呢,都什麼時候了,還有心思喝茶。”
祝烽火搖頭笑道:“你呀,就是沒有北陵沉得住氣,碰到一點事情就容易亂分寸。”
孫玉英翻起白眼,道:“您就別教訓我了,他就是個愣頭,成天不知道想些什麼,也不知道勸勸您。”見祝烽火又端着茶杯不停淺抿,氣的搶下茶杯,重重頓在茶盤上。
祝烽火也不惱,側頭朝那婢女看上一眼,輕道:“這裡沒你什麼事了,下去吧。”婢女欠身施禮,許許離開。
祝烽火沉吟片刻,說道:“我來問你,老夫被剝奪火營職權是誰下的令?鄔重鄔裡又是被誰派來接掌將權的?”
孫玉英道:“自然是大王下的令,鄔重鄔裡當然是都仲景安排過來的。”
祝烽火道:“原來你知道啊,我還以爲你不知道呢。”
孫玉英聽得糊塗,忙道:“祝伯伯您就別打啞語了,快給我說說您到底是怎麼想的。”
祝烽火頓了頓,笑道:“爲臣者,唯王命是從,有道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既是大王下的令,老夫如何能違抗。”
孫玉英道:“那也不能便宜鄔重鄔裡啊,他們兩個根本就是逃兵,扶蘇關落入他們手裡如何會好,現在他們把您趕出扶蘇關,接下來還不知有多少叔伯會被他們趕走。”
祝烽火道:“那你覺得我們該怎麼辦?上書大王,讓大王削去鄔重鄔裡將職,再讓我這把老骨頭去關中?”不待孫玉英回答,他擡手阻道:“玉英啊,所有人都知道鄔重鄔裡是都仲景的人,但如果沒有大王首肯,他二人無論如何也不可能來扶蘇關掌權,大王剛歸攏王權,又年輕氣盛,我只怕他會驕滿自溢,兵行險着西征漠北。”
孫玉英沉道:“不會吧,眼下襄硯徽城不是正在進攻夏涼嗎?這個時候再出兵漠北,朝中軍隊首尾不能兼顧,糧草軍備也都缺乏,豈不是作繭自縛?”
祝烽火支起身子,問道:“你覺得如果扶蘇關中還是我們這些老將在,會怎麼做?”
孫玉英想也沒想,說道:“如果是您,會上書大王,絕對不會在這個時候出兵漠北。”說完恍然大悟,接口又道:“這就是鄔重鄔裡能入主扶蘇關的原因。”
祝烽火點頭,目中閃着精芒,道:“不錯,倘若我還在扶蘇關,勢必會阻止大王西征,但眼下大王恐怕已經被王權衝昏腦袋,西征之前就必須拿下我們這些老傢伙。鄔重鄔裡身爲都仲景的家臣,自然事事聽命,相對我們來說,他二人更好控制。”
孫玉英道:“可此戰輸多贏少,難道大王就不知道?”
祝烽火苦笑道:“少年天子,風氣正盛,就算知道了又如何?一意孤行之事難道我們這位大王做的還少嗎?”停頓片刻,又道:“齊國公兵變一事,你父親很早以前就進諫過大王,只可惜大王念齊國公的好,幸虧當日你父親身在朝城,纔沒讓齊國公得逞,眼下西征漠北恐已成定局。”
孫玉英沉默不語,兀自斟酌這場戰爭可能引起的全部後果。
祝烽火見狀,輕笑道:“好在此戰是我朝主動發起,就算兵敗,身後還有扶蘇關可以據守,就是可惜了那些兒郎啦,又不知要死多少人。”
孫玉英沉默良久,擡頭說道:“爹爹也不會同意大王西征的。”
祝烽火搖頭嘆道:“恐怕如今的形勢連雲浪大將軍也掌控不了啊,昨日我接到朝城傳書,說雲浪大將軍已經啓程,正往扶蘇來,大王這是要徹底清除朝堂上的老臣啊。”
孫玉英驚道:“爹爹回來了?”這些日子她不僅一次給孫雲浪飛鴿傳書,但都石沉大海沒有音信。
祝烽火道:“估計就這幾天吧,到時候你再有什麼嘮叨就找你爹去,我還想清淨兩天呢。”端起茶杯細細抿上幾口。
院門前,忽有一家丁快速跑來,躬身告道:“稟老爺,府外有個自稱慕北陵的人求見。”
祝烽火劍目陡睜,“噗”的噴出滿口茶水,駭道:“北陵?他怎麼來了?”孫玉英也滿臉疑惑。祝烽火忙向家丁說道:“快讓他進來。”
家丁見其焦急模樣,只道慕北陵是何等重要人物,不安怠慢,登時連滾帶爬跑出去請。
很快,慕北陵,張遼闊,趙勝,姑蘇坤幾人疾步進來,祝烽火起身皺眉視之,慕北陵上前喚道:“大將軍。”
祝烽火見幾人風塵僕僕的樣子,心道定是有事發生,拉他們坐下,問道:“你們怎麼來了?是不是關裡出了事?”
慕北陵臉色蒼白,額頭上佈滿豆大汗珠,強忍不適,說道:“鄔重想找藉口對我們下手,好在有姑蘇大哥在,我才藉故出營。”
祝烽火一聽鄔重竟然這麼快就想對慕北陵動手,氣的擡手狠砸桌面,打翻一桌壺杯,冷道:“這個鄔重,太過猖狂。”
孫玉英從慕北陵進來時就始終盯着他,此時見他臉色不好,說話有氣無力,探手摸向他額頭,關切道:“你怎麼了?是不是受傷了?”
祝烽火也注意到他有些不對,同時問道:“怎麼回事?”
慕北陵拉下孫玉英放在額首上的玉手,扯出抹笑容,道:“沒事,來的太匆忙,有些累而已。”
二人將信將疑瞧他幾眼,最後只道如他所言。
祝烽火道:“時間也不早了,你們今天就在這裡住下,鄔重的事我們明日再談。”
慕北陵連連擺手道:“不用了,我們已經找好住的地方,這麼急着過來就是想知會大將軍一事。”他不願自己的傷勢被祝烽火知道,以免再給後者增加煩事。
祝烽火道:“什麼事?”
慕北陵壓低聲音道:“這幾日鄔裡大肆整頓軍備,鄔重又先行將火營牽至關外十里駐紮,今日早些時候還命遼闊他們打探碧水關的情況,恐怕他們意不止在扶蘇關,而在漠北碧水。”
話音落,孫玉英掩面笑起,說道:“祝伯伯早就猜到鄔裡他們會西征漠北,剛纔我們還在說這事呢。”
慕北陵疑道:“哦?大將軍早就猜到了?”目光在二人來回幾次,長舒口氣道:“那就好,那就好。”沉吟分許,又道:“若是鄔裡出兵漠北,此戰勝負之數太小,大將軍須得早做安排纔好。”
祝烽火道:“雲浪大將軍這兩日會回扶蘇,到時候我們再與他商議。”
慕北陵喜道:“雲浪大將軍回來了?那太好了”轉念陡覺不對,心想:“孫雲浪回來了,那朝堂上不是再無人可限制都仲景?他都仲景徹底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了啊,如此將來自己的日子還真不好過。”
祝烽火替他參滿杯茶,遞去。慕北陵下意識擡左手去接,手掌剛觸及杯弦之際,祝烽火猛然抓來,箍住他左手手腕,手上用力一翻,齊指的衣袖翻起,露出綠紫色的手背,茶杯砰然落地,瓷屑四濺,摔的粉碎。
祝烽火看見手背瞬間,幡然大驚,喝道:“這是怎麼回事?”不待慕北陵遮掩,右手閃電探出,抓着衣袖翻起,露出整支猙獰手臂。
孫玉英嚇得雙手捂口,眼淚登時奪眶而出,張遼闊,趙勝,姑蘇坤卻紛紛低頭,不敢出聲。
慕北陵苦笑連連,也不知該作何解釋。
祝烽火眼神幾近冰寒,怒道:“說,到底是怎麼回事?”見那手臂皮下似有萬千黑蟲蠕動,他伸出顫巍巍的手指,輕輕觸碰,觸之冰涼,心臟爲之一縮,再吼:“是不是鄔重乾的?”
慕北陵道:“不是。”慌忙拉下袖子遮擋,苦道:“是在尚城受的傷,還沒來得及醫治,小傷,不礙事。”
祝烽火斥道:“放屁,你以爲老夫是三歲小孩麼?你自己就是醫士,這要是小傷,你還會從尚城一直帶到扶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