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北陵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朦朦朧朧中忽然感到有兩隻大手朝自己伸來,長久以來對危險的敏銳讓他下意識彈地而起,探手抓住兩隻伸來大手。
“醒了?”
低沉的嗓音傳入耳畔,慕北陵鬆開手,用力揉了揉發疼的太陽穴,睜開眼,見到那張熟悉面孔:“怎麼不多休息會,你的傷……”
話剛及此,戛然而止,慕北陵驚訝發現武蠻此時**上身,精壯的身子泛着無以言表的古銅暗芒,堅韌,牢不可摧,最讓他駭然的是半邊身體上的傷勢完全復原,連一點痕跡也找不到。
武蠻衝着他憨厚笑着。
慕北陵下意識問了句:“你的傷,好了?”
武蠻笑容不減,點點頭。
慕北陵扶額,呆若木雞:“真他孃的怪物。”
外面天色還暗,離日出估摸還有兩個時辰。不過帳外已經更有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傳來。
武蠻坐在屬於他的那把行軍椅上,穿好鎧甲,重現英姿。
慕北陵到角落裡洗把臉,然後過來將擬定好的計策告知與他。
武蠻聽完後並沒有任何表情,只是沉沉道出一句:“我帶人打先鋒。”
慕北陵沉吟片刻,點頭默認。
這就是武蠻,從不肯服輸,就像當年在落雪山中打那頭雪豬,愣頭青硬是追着比自己大兩圈的雪豬翻過兩座山頭,最後一箭命中要害。不爲其他,只因爲那隻雪豬受驚後撞破他的膝蓋。
皇甫方士進到中軍帳,雙眼浮腫,看起來一夜未睡。當看見幾個時辰前還躺在軍塌上人事不省的壯漢,此刻生龍活虎立在面前,他下意識叫了聲“怪物”。
慕北陵心覺好笑,連素來波瀾不驚的先生都驚到,指不定一會進來的人有何等精彩表情。
皇甫方士淺施禮節,走到椅子邊坐下,開口說道:“雷天瀑他們差不多準備齊全,等天亮就發動攻勢吧。”
慕北陵點頭,眼神浮起狠色。
又過片刻,林鉤,雷天瀑,任君,趙勝相繼過來,不出意料幾人見到武蠻的時候都駭然不已,連稱其爲怪物。
當然,對於他們的“溢美之詞”武蠻只是投以威脅似得獰笑,那模樣就想在說“老子以後再讓你們知道什麼叫怪物”。
興許這一羣人中只有林鉤對他這種意味深長的笑容最瞭解,所以率先別過頭不再看他,一副和老子一點關係都沒有的樣子。
慕北陵依次掃過幾人,問道:“準備的如何?”
雷天瀑率先回道:“我們連夜砍了三千顆樹,都放在東南面的山腳下,就炸城牆下,馬糞也都安放到位。”
慕北陵道:“沒被人發現吧。”
雷天瀑搖頭:“沒有,那些孫子都守在西門。”
林鉤報道:“佯攻將士已經挑選妥當,大部分是蠻子的手下,從御風旗也調了一千人。”
武蠻眼珠轉向林鉤,忽然開口道:“我的前鋒營呢?”
林鉤聽着沉雷般的嗓音,不自覺打個寒顫,趕忙賠笑道:“我哪敢忘了他們,第一個選的就是他們。”
武蠻轉回眼珠,不言。就像顆從來沒有動過的石頭。
慕北陵道:“好,大家都帶人準備吧,待會以煙石爲訊,各自注意。”
衆將起身施禮,快步出帳。
慕北陵上前拉起皇甫方士:“我們也該出發了。”
壁赤西門下,天邊第一縷晨光剛剛破曉,潮水般的大軍已經抵達西門外半里。
雨後的初晨透着絲絲涼意,大風從飛鶴山中猛烈吹來,帶着山中泥土腥氣,吹得旌旗烈烈作響。
高傳立於城頭,容光煥發,看來昨日的勝仗使他心情頗佳。
單腳踩在城垛上,按劍於地,遙呼道:“慕北陵,高某人確實佩服你的執着,我還是勸你一句,放下兵器束手就擒,隨我一道去朝城領罪,說不定大王一高興,還能留你性命。”
慕北陵不可置否淡然一笑:“高將軍,沙場對壘,勝敗乃兵家常事,豈能因一場輸贏定勝負,難道烽火大將軍以前沒教過你?”
高傳臉色猛變,冷哼道:“冥頑不靈。”舉劍揮下,數百黃甲守軍揹着暴雨梨花排在城牆邊,冰冷的壺口衝着城下,內裡寒光熠熠。
高傳陰陽怪氣的喊道:“慕北陵,高某人就在這等着你,我要後退一步,我就是你孫子。”
慕北陵搖頭嗤笑:“我可不想收個白眼狼的孫子,這要是被祖上知道,是要動家法的。”
左右大軍鬨堂大笑。
高傳厲聲罵道:“牙尖嘴利的小子,有什麼招數就使來。”
慕北陵轉臉向皇甫方士,額首輕點。
皇甫方士掏出塊雞蛋大小的煙石,舉過頭頂,大力捏碎,一股紅煙扶搖直上。
高傳目不轉睛盯着數萬大軍,卻見煙迅已起,城下並無任何異動,也不見有人衝鋒,慕北陵也是滿臉輕鬆的駐馬看來,沒有要攻擊的意思。
高傳暗道聲搞什麼鬼。
片刻後,忽聞有人尖叫一聲:“煙,有煙。”
高傳循聲望去,臉色大變,只見東南方升起滾滾黑煙,彷彿一頭搖擺黑龍般,乘着風勢鋪天蓋地蔓延過來。
很快,黑煙瀰漫至城頭,摻雜着雜質的煙氣嗆得人睜不開眼,僅此而已也就罷了,關鍵濃煙中還夾雜濃濃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惡臭氣息,吸入一口只感胸口脹痛,噁心至極。
黑煙越來越多,由開始的一股變成綿延數裡的煙牆,籠罩在整個西門城頭。
此時,正待高傳還在疑心怎麼突然出現這麼多黑煙時,耳旁忽傳慕北陵那道“進攻”的狂喝聲,緊接着只聽城下殺聲震天,無數腳步聲,兵刃碰撞聲由遠及近傳將開來。
高傳強忍眼中不適,使勁揮散繚繞在身旁的黑煙,聚目看下。
這一眼,只見萬人已經衝至城下,正在架起天梯,不知爲何,耳畔傳來的兵刃擊牆聲尤其響亮,似乎就要登上城牆。
高傳大驚失色,濃煙嗆得他張不開嘴,呼吸都變得急促:“快,向城牆下疾射。”
那些身背暴雨梨花的黃甲士兵眼下也好不到哪裡去,一個個都捂着口鼻不斷咳嗽,不過訓練有素的他們當聽到高傳命令時,還是不假思索拉動繩索。
雖然看不清敵人的身影,總好過於真被搶上城頭吧。
一輪齊射,城下動靜稍稍退去,無數慘叫聲透過濃煙傳至半空。
高傳暗中冷笑,想用這種方法登城,真以爲老子那麼好騙?
可惜笑聲還未消退,城下第二次響起衝鋒殺聲。
高傳再令“發射”。
殺聲再止,慘叫聲二度此起彼伏。
如此三番,四輪齊射已過,黑煙忽然間開始變淡,很快消失。
高傳揮去浮在身旁的最後一絲黑煙,心想這下應該死傷大半了吧。
探頭朝城下看,只看一眼,肝膽俱裂。
城下哪裡有一具屍體的影子,除了百展天梯孤零零的靠在城牆上,剩下的就是萬名以白布遮住口鼻的黑甲將士。
高傳心尖陡顫,下意識呼道:“這是怎麼回事。”
此時慕北陵舉劍遙指城頭,聚力高呼:“將士們,給我衝,拿下壁赤。”
一聲令下萬軍動,超過十萬名精甲將士舉兵衝鋒,遠而望去宛如湖面上乍起波瀾,鋪疊着衝至城下。
高傳面如死灰,這纔想起四輪齊射已過,暴雨梨花需要重新裝填飛針,不過他還是不死心狂汗一句:“快發射,發射啊。”
然而只是徒勞。
城牆上的黃甲士兵被這沉重的黑箱面面相覷,手足無措。
終於,第一個爬上城頭的黑甲士兵斬翻一人,接着,更多的士兵如蝗蟲過境,順着天梯登上城牆。
殺聲,慘叫聲此起彼伏,劍花,刀光閃動在初上天際的陽光下。
無數屍體從城頭跌落下來,很快在城角堆積如山,斷肢殘臂隨處可見。
半刻鐘不到,插在城門上空那支迎風招展的帥字旗被人斬斷,飄悠悠落到城門前,蓋在滿地屍骨上。
城門大開,慕北陵率人縱馬入城。
此時城門口已經血流成河,戰火一直蔓延到前方數條街道上。
慕北陵駐馬城門下,擡頭掃視城牆,城牆上已經見不到一個薊城守軍的影子,自己一方的將士正從城牆上衝下,朝城中更深處衝去。
人羣中,慕北陵一眼見到林鉤的身影,他正舉刀斬下一個將鎧統領的首級,“鉤子,高傳呢?”
林鉤正殺得興起,鮮血沾滿全身,也不知道是他自己的血還是敵人的血:“高傳跑了,蠻子正在追。”匆匆回了一句,林鉤繼續追殺薊城逃兵。
慕北陵見喊不住他,便放任他去,隨後與皇甫方士一道跟着大軍向城中央走去。
今日的壁赤城中見不到一個百姓的影子,每條街道上都有無數屍體伏地,老百姓的攤位被砸,幾乎所有店面的招牌都在打鬥中毀於一旦。
倒不是城裡沒有百姓,而是知道大戰在即,百姓們都閉門不出,明哲保身。
喊殺聲一直持續到晌午才逐漸退去,慕北陵和皇甫方士立馬城中心的鬧市廣場,這個地方已經變成一片血海,地面上沉積的血水染紅整座廣場,隨處可見伏地的屍身,和散落遍地的兵刃。
趙勝率先縱馬過來,豎槍報道:“稟主上,壁赤大小官邸都已經控制住,只有令尹和少數衙役負隅頑抗被我們斬殺。”
慕北陵點頭道“知道了”,遂命其看好其他官員,事後再做處理。
很快,雷天瀑飛馬過來,報道:“三處城門已經完全佔領。”
慕北陵命其緊閉城門,不得放任何人出城。
再過片刻,武蠻林鉤驅馬而來,兩人渾身上下沾滿血污,胯下戰馬身上也被鮮血浸透,林鉤整個人都只看得見兩隻眼睛在動。
慕北陵看得呆滯,心道你們兩個是去泡了次血澡?問道:“高傳人呢?”
武蠻擡拳打在馬鞍上,憤憤吼道:“他孃的,被那老小子跑了,這狗日的跑的速度真快,幾百個人給他做擋箭牌,不然老子早把他抓住。”言語中滿是不甘心。
林鉤眼珠轉向武蠻,用一種極盡諷刺的口吻說道:“我說蠻子,你不是臭屁的很嘛,先前怎麼說來着,抓不到高傳那小子就給我牽馬是吧,我……”
猛見武蠻幾欲吃人的眼神,林鉤趕忙止住話頭,悻悻笑了兩聲,補充一句:“我嘴臭,我該死,您大人不記小人過,別跟我一般見識啊。”
慕北陵聽得想笑,還真是一物降一物,“行了,被廢話了,高傳跑了就算了,薊城的援軍正在過來,鉤子,你帶人打掃戰場,做好防禦,蠻子,你跟我去軍庫走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