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林夫人柳眉拉的狹長,眯起眸子,眸中神色閃爍不定,接連幾次欲言又止。最後落在旁人眼中,就像她在懼怕什麼。
丹鳳眼的錢家少爺沒看清東林夫人的表情,倒是聽見黑白雙發的中年人說了一通晦澀不明之言,剛剛壓下的火氣砰然爆發,罵道:“大爺的,什麼玩意。”
孫家四公子的右手任然抓着那錢家少爺,目色似刀,沉思着什麼。
東林夫人見黑白雙發的中年人說出那話後便不再看自己,靜了片刻,施身走到北角的石桌邊落座。
侍女送上茶點青果,恭謹候在一旁。
慕北陵瞧得稀奇,沒想到先生一句話便使得中年貴婦啞口無言,甚至頗有幾分惱怒不敢言的味道,壓低嗓音問道:“先生認得這個東林夫人?”
他只道皇甫方士將貴婦與琳琅夫人做比,二者間多少應該有些聯繫,只是“鬼言”爲何物,卻不清楚。
皇甫方士吭哧淺笑,許久才道:“一個可憐的女人而已。”
慕北陵恍然,不再多問。
此時孫家四公子已經將錢家少爺按坐在石椅上,視線始終鎖定在慕北陵和皇甫方士身上。
另一半,高禮眼角餘光也有意無意瞟向這邊,峨眉輕蹙。
那日其父高傳兵敗壁赤回到薊城時,曾提到過直言片刻,說是“豎子好陰險的手段,人不大,詭計多端。”說者無意聽者有心,高禮覺得父親口中所說那人年齡應該不大,至少不比他大。
轉念再想卻不覺然,若對面坐的真是那人,何以穿的如此下作,貴爲一軍之主,怎麼也得有身體面的衣裳吧。
四下無話,慕北陵樂得清靜,翹起二郎腿癱靠在椅背上,桌上的青果只剩下兩個,吐了一地的果核,他就像個從來沒吃過好東西的窮苦人,不吃白不吃。放在外人眼裡不自覺會以爲時哪裡來的討飯乞丐。
旁邊幾座石亭中的文人墨客還在高談闊論,時不時發出銀鈴笑聲,與沉寂的中央石亭比起來,多了幾分生氣。
便在此時,連接清池的石廊入口處突然出現一列黑甲士兵,領頭的是個五大三粗的漢子,黑鐵鎧在陽光下閃着熠熠寒芒。大漢隨意掃了眼池面,視線鎖定中央石亭,大手一揮,引兵而來。
高禮見勢臉色大變,手中彩瓷茶杯“哐啷”落地,瓷屑四濺。那隨人見狀也大驚失色,附耳耳語幾聲,高禮快速點點頭,起身欲逃。
東林夫人以及孫前簡家的三男兩女皆不動,他們都清楚那些人所來爲何,所以也不會在這個時候逞能出面,說到底高禮與他們不過萍水相逢,友誼只建立在吟詩作對風花雪月上,這種友誼遠不會讓他們傻到和管家作對,更何況就算有心,也無力。
高禮沒跑幾步,便被從對面迂迴包抄的黑甲兵攔住,刀架在脖子上,可憐文弱的公子哥還沒來得及哭出聲,已經被人五花大綁。
慕北陵起身抻了個懶腰,領頭的黑鐵鎧將領剛好走到中央石亭前,再走近石桌,對着乞丐般的麻衣男子單膝跪下。
東林夫人鳳尾眉角微擡,看向麻衣男子的臉上第一次露出絲絲驚豔。
孫錢簡家的三男兩女則震撼的目瞪口呆,尤其那丹鳳眼孫家少爺,呆若木雞坐在石椅上,垂在兩側的手掌輕微戰慄。
那個被他們視若乞丐的男子,身份呼之欲出。
慕北陵扶起跪地大漢,耳語一番,隨即回身朝來時的石路走去,從頭到尾沒再看到亭中幾人一眼。
那甩動的麻衣再落在幾人眼中,無異明黃刺眼。
皇甫方士緩慢起身,抓起桌上最後一顆青果,拋了拋,兀自呢語:“主上喜歡這東西。”轉身步出石亭,走出三步忽然停下,頭也不回的說出一句:“若是有意,令尹府前廳柳下,三更時靜候佳音。”
這話分明是說給東林夫人聽得,而當聽到此言時,豐腴貴婦淺淺頷首,青絲擺動,端莊淑雅。這一瞬間她彷彿又變成那高高在上的小築主人,神聖不可侵犯。
黑鐵鎧統領抓了高禮和那隨人,引兵離開,全程無話。
待大漢離開後,石亭中的沉重空氣方纔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是三男兩女面面相覷,誰都能看出對方臉上的駭然。
東林夫人起身踱至三男兩女面前,莞爾一笑,如春風皺起,“今日就算是妾身請幾位暢飲,還需要什麼四公子讓人拿來便是,妾身微恙,恕不多陪了。”留下句話踩着碎步離開。
四公子對着遠去倩影躬身抱拳。
錢家少爺忽然“啊”的怪叫一聲,緊繃的身子驟然酥軟,從石凳上滑身癱坐在地上,瞪着眼珠惶惶而語:“我都做了些什麼,我他孃的竟然罵了城主大人,完了完了,這要是別我老爹知道,非得活剮了我啊。”
另一位錢家少爺忙伸手拽起他,渾身也戰慄不止。
那兩個簡家丫頭更是嚇得花容失色,緊掩小口不知如何是好。
孫家四公子忍不住瞪了孫家少爺一眼,孫錢簡三家的關係就像他們五人一樣,好的不能再好,他也從來不避諱維護這幾個跟班,甚至若不是顧忌黑眸男子可能的身份,之前就會出口罵人。
然而眼下他自然慶幸自己沒那麼坐,對已經嚇傻的孫家少爺也只能升起一點點憐憫。
丹鳳眼孫家少爺終於回過神,環手抱住四公子的手臂,使勁搖晃,苦道:“老大,我現在該怎麼辦啊,要是城主大人降罪下來,我們孫家就完了啊。老大你一定要替我想想辦法。”
孫家四公子這一刻有心甩開那兩隻死拽着自己的手,城門失火殃及池魚,他不願自己成爲那條魚,忍了又忍,最後嘆息道:“錢有鳴,現在我們是一根繩上螞蚱,那位城主大人如果真要怪罪,我們誰都脫不了干係,現在唯一的辦法就是立刻回府,把事情原原本本的告訴幾個老頭子,看他們有沒有辦法斡旋。”
“可是,可是我家老頭真會打死我的。”
孫家四公子嫌棄的瞄了眼哭成淚人的少爺,若非他口無遮攔,自己何會陷入泥潭,嗓音轉厲道:“錢有鳴,他媽的像個男人行不?你不說,咱們就一塊等死,聽我的,立刻回去,爭取早點彌補。”
頓了頓,側臉朝簡家丫頭說道:“玉顏,你和趙家的那位大少爺關係好些,你試試看能不能說動趙家,幫襯我們一下,聽我家老頭說,趙公良現在已經和城主大人攀上關係,有他在,說不定還能保我們安全。”
家家丫頭慌忙點頭,梨花帶雨跑出去。
一時間三男兩女盡皆快步離開。
慕北陵剛剛回府,還沒來得坐下,任君匆匆趕來,報道:“報道薊城大軍已在城外兩百里,估計明晨就會兵臨城下。”
慕北陵問及有多少人馬。
任君回道:“薊城的軍隊大約在十萬左右,尉遲鏡率領的襄硯徽城聯軍應該超過十三萬。”
慕北陵暗咂片刻,大致估算薊城守軍差不多傾巢而出,襄硯和徽城的士兵也出來超過半數,眼下武蠻率破軍旗偷襲薊城,姻婭和虎威鏢局暗奪襄硯,只要能把高傳和尉遲鏡託在壁赤,大事可成。
皇甫方士開口問任君:“可有武蠻的消息?”
任君抱拳道:“昨夜傳回的消息,武將軍現在已經率部至薊城外三百里,這個時候應該已經快到了。”
皇甫方士沉目斟酌,繼而說道:“武將軍破城應該不成問題,現在的關鍵是高傳和尉遲鏡的二十幾萬人馬,壁赤城的城防比不得扶蘇,經不住攻城器械,一旦被他們知道薊城失守,他們一定會孤注一擲奪下壁赤,眼下我們的壓力最大。”
慕北陵點點頭,附和道:“先生所言極是,尉遲鏡非高傳之流可比,用兵如神,城中現在只有貪狼旗幾萬將士,據守的話難度不小。就算有暴雨梨花,也難阻二十多萬大軍。”
皇甫方士凝目細斟,轉面說道:“立刻讓林鉤過來一趟。”
任君得令,飛身遁去。
慕北陵問道:“先生可有妙計?”
皇甫方士笑言:“我們只認爲來犯之敵有二十幾萬之衆,卻沒想到這二十多萬人分屬兩將,尉遲鏡乃西夜老臣,爲人剛愎自用,最不屑的便是高傳這等沒幾分本事,還身居要職的重將,當初他和烽火大將軍反水一事,估計尉遲鏡還耿耿於懷,所以屬下料定尉遲鏡即便來攻,也不會和高傳合兵一處,最多隻是替他壓鎮。”
慕北陵以爲然。
皇甫方士繼續說道:“如此一來攻城的不過高傳的十萬人,我們可先奮力圍殲這十萬大軍,在尉遲鏡反應過來之前,結束戰鬥,然後據城死守,到時面對尉遲鏡的十幾萬大軍,壓力自然減輕不小。”
慕北陵想了想,這樣做對時間的把握必須精確,否則一旦被尉遲鏡看出,很容易功虧一簣。不過他也知道眼下只有這個辦法。
堂門外,猥瑣老頭靠在廊檐的漆紅木柱上閉眼小憩,雙手抱在胸前,溫暖的陽光照在身上,時不時傳起鼾聲。
沒人注意到他什麼時候出現在這裡,直到聽到細微鼾聲時,慕北陵才翹首望去,從門縫中瞧出些端倪,搖頭苦笑道:“給老子的,真是哪裡都能睡。”
皇甫方士下意識摸向懷中,貼近胸口的位置,一根木簪正靜靜被他以體溫溫養。
過的片刻,堂門前人影閃過,林鉤任君快步進來,路過廊檐木柱時,二人皆下意識瞥了眼睡的正香的猥瑣老頭,誰也沒有說話。
二人入堂施禮。
慕北陵指着身旁木椅,示意他們坐下說話,問道:“城防準備如何了?”
林鉤一身煙火氣,頭髮上還沾着晶瑩汗水,應該剛從煉爐坊出來,“嘿嘿,老大放心,一切準備妥當,只要高傳那老小子走進十里範圍內,準保夠他喝上一壺。”
咧嘴又道:“梨花針已經做出來了,雖然數量不多,也有個幾千枚吧。”
慕北陵眼前一亮,這可是個天大的好消息啊,喜道:“當真?如此甚好,沒想到真被你小子鼓搗出來了。”
林鉤撓頭笑道:“就是時間太短,否則就做個幾萬枚,看他們怎麼死的。”
皇甫方士朝林鉤豎了豎大拇指,顯然尤爲釋懷,說道:“方纔我與主上擬定計策,這次我們不能固守,須得主動出擊,先殲高傳部,再和尉遲鏡對峙。”
林鉤任君同時一凜,面露疑惑。
皇甫方士解釋道:“我料定尉遲鏡不會和高傳合兵一處,高傳定會先率人攻城,到時就由林鉤你,先用暴雨梨花衝散對方陣型,然後出城殺敵,務必在最短的時間內肅清來犯之敵。這期間任君你必須着人時刻注意尉遲鏡的動向,一旦發現他來增援,即刻發信號,只要見到信號,你們就必須反城死守。”
慕北陵添言道:“你們明白先生的意思嗎?”
林鉤任君點點頭。
“好,既然都清楚了,就速度回去準備,以備來日大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