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北陵對武越這句“雙管齊下”沒有過多深究,無非就是圍城斷糧,同時發書南元,至於這個“書”到底是“國書”還是以他個人名義的“手書”,就不得而知。
總之定下大體方向後三人都很默契沒再多談論進攻細節。戰爭這種事就像小媳婦進洞房,你要表現的扭扭捏捏,男人可能火氣更旺,連帶那杆子銀槍也能耍的虎虎生威。反過來你要是關門吹燭就急不可耐撲在牀上,說不定男人還沒亮槍就繳械投降,所以要拿捏的恰到好處,多一分不行,傷身,少一分也不行,沒快感。
一席晚宴還算和和氣氣,不勝酒力的左濮前喝的有點多,說到後來就開始胡吹海侃,把以前那些仗勢欺人,打家劫舍,立廟堂而百毒不侵的混賬事一咕嚕全部倒出來,連慕北陵自己也不得不感嘆果然是個有故事的閹人頭子。
最後楚商羽不得不攙着已經寧酊大醉的國子監祭返去廂房,那個身穿斗篷佝僂着背的老人似乎很不稀得與閹奴頭子爲伍,每當邁出一步時總與那人保持一定距離,如果觀察仔細的話,會發現是剛剛好五步,不多不少,殺人也好救人也罷,最佳距離。
桌上的菜品還剩下一大半,素來錦衣玉食的武越只對擺在面前的絲蠶珍珠魚感興趣,除此之外別的菜一口也沒吃。
慕北陵酒足飯飽後準備告退離開,武越搶在他起身之前開口挽留,然後揮手摒退左右,目光有意無意掃過武蠻孫玉弓。慕北陵心領神會,揚頭示意二人去門外等候。
武越站起身,雙手背後走到東面牆下,牆邊立着茶几,配兩根老檀木太師搖椅,茶几上擺有一方香爐,爐口正冒着嫋嫋青煙。牆上掛着一幅畫,兩列古宅,一座廊橋,中間一條青堤黑石的河道,便是臨水中瀾江之景,那條廊橋上雖然沒有標明,也看得出畫的應該是水天一秀的景觀。
東州不乏文人巨匠,出身西夜的國畫大師雖說不得比比皆是,勉強稱得上屢見不鮮,走在大街上指不定哪個手裡提着魚簍,穿一身襤褸陋衫的人就曾有過神來之筆,這種東西靠的就是靈光一閃,和道家提倡的細水長流背道而馳。
而牆上這幅畫無論走筆還是描色,都堪稱大家之作,至少慕北陵這種門外漢看了都覺得身臨其境。
武越面朝牆壁,背對席桌,輕聲問道:“知道畫上是什麼地方麼?”
慕北陵想也沒想,“應該是中瀾江的水天一秀吧,下午有幸到過那個地方,還登了盤錦帛樓,是個不錯的地方。”
武越像是沒聽到他說話,自顧自說道:“瀾江,一分爲三,穿城而過,給臨水帶來的不僅是千里沃野,還有比起另外八城不同的底蘊,文人墨客,風流才俊,從臨水登堂入廟最後成大器者,沒有一千也有八百,這是骨子裡孕育出的東西,後天學不來,好像那些天生就是賣力氣的泥濘鄉腿,讓他們咬文嚼字還不如給一刀來的利落。”
慕北陵癟了癟嘴,不答話。
是這麼個理。
武越旁若無人的繼續說道:“洪武王時的大宰相袁哲濤,襄武王時的殿閣大學士莫和文,宣武王時的太傅太保董璇主,還有百年前號稱圍棋國手的夏澤士,二十年前被譽爲西夜第一才女的琳琅,都出自臨水,常言說的好,靈澤之地育靈人,臨水城也算是爲西夜幾百年來做出不少貢獻。”
慕北陵低頭笑道:“朝城也不錯,大王不就生在朝城嗎?”
武越啞然失笑,是啊,比起臨水,那座被元祖先王稱爲“東州第一聖城”的地方,到現在已經孕育出十五位大王,如果算上他的話,就是十六位。
武越搖了搖頭,似乎對這個說法不屑一顧,視線許許抽離畫面,轉向慕北陵,飽含深意道:“而今你我就差臨門一腳,我那位名義上的皇兄已是甕中之鱉,攻陷朝城也只是遲早的事,其實不瞞你說,比起我那位皇兄,有個人更讓我忌憚。”目光絲絲鎖定在男子身上,分寸不移。
慕北陵“哦?”了一聲,擡頭匆匆和那虎狼般的目光短暫接觸,很快收了回來,然後執起面前空空如也的酒杯,晃了晃,苦笑道:“這麼快就喝完了,大王還有備的有酒嗎?”
武越一愣,目色隨即轉柔,走近桌面直接端起他自己的雙耳酒樽,裡面還剩多半,給慕北陵杯子裡倒了一半,自己留一半。
慕北陵頷首謝禮,揚了揚酒樽,仰頭飲下,嘖嘖道:“酒不錯,應該是產自朝城的秋露白吧。”
武越點點頭,擡起細長狹眉靜待下文。
秋露白釀,產自朝城以南,樹木蔥鬱的丘陵間,每年秋收時節,寒氣從北山入朝城時,釀酒人會以一隻淺盤放在碧草茂盛、叢葉倒垂的樹葉之下,收集草葉上的露水,然後以露水釀酒,酒烈且醇,上品的秋露白每年都是王室特供佳釀,除了當朝一品大員,王公貴族外,常人斷難品嚐得到。
慕北陵兩根手指夾起雙耳酒樽,杯壁上還沾着一層薄薄的酒液,濃香馥郁,“以前在扶蘇的時候喝過一次,是武天秀賞給我岳父大人的,岳父大人又賞給我,喝第一口的時候覺得香,不過多喝幾口又覺得太濃,粘在喉嚨上像有團火燒,聽人說三酒四水,這酒裡的分量比怎麼也有五五開數吧。”
武越插口道:“六四。”
慕北陵自嘲一笑,“興許是天生命薄吧,這酒真不適合我,壁赤的虎跑不錯,喝過兩次,我手下那些五大三粗的傢伙都喜歡,前些日子在壁赤的福祿街……哦,就是壁赤城最熱鬧的一條街,碰到個算命的,說我這輩子就是勞苦命,登不得堂入不得廟,勉強能混個清淨日子,我覺得這樣挺好。”
武越眯成狹刀似的眼眸緩緩鬆開,“以後每年進貢的秋露白露都給你留點,什麼時候想喝了,就說一聲。”
慕北陵仰面靠在梨花椅背上,無奈說道:“命不夠,這輩子都不想喝。”
武越不再開口,重新轉身面向東牆。
水天一秀。
此時看起來纔有幾分韻味。
慕北陵起身告退,回到廂房時恰好碰到迎面過來的沐婉,還是那身嫩紫霓裳,一整天沒見的婢女此時黛眉微微彎起,含着一抹隱晦的笑容。
進到房間,慕北陵給自己倒了杯茶,秋露白就像濃郁,後勁也大,腦子有點昏沉沉。
慕北陵接連喝完四杯濃茶後才稍微感覺好點,見婢女拘謹站在一旁,蔥白玉指交叉在小腹前,問道:“今天出去了?”
沐婉顯然不打算隱瞞,“早上的時候兵戶衙門的人來過。”
慕北陵眼露戲謔,“郭佶找你?”
沐婉點頭,猛然瞧見男子別有用意的眼神時,連忙解釋道:“不是將軍想的那樣,他,他,他沒有把奴婢怎麼樣。”
慕北陵笑道:“這跟我有什麼關係,怎麼選擇是你的事, 沒必要說出來,我只是隨便問問而已。”
沐婉臉色漲紅,不打算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下去,於是偷偷看了眼別過頭去的男子,小心翼翼說道:“郭佶說,想問問將軍明天有沒有空,他想邀請將軍去藏雀樓,看看……”
慕北陵劍眉微蹙,擡手打斷她的話,“你替我答應了?”
嫩紫霓裳的婢女嚇得趕忙跪下,“奴婢怎敢替將軍做主,只是郭佶讓奴婢問問將軍的意思,奴婢絕對什麼事也沒做。”
其實她沒說的是,早晨確實是兵戶衙門的人找到她,後來她就跟着送信人去了兵戶衙門,郭佶因爲昨天的事情嚇得整整一夜沒睡,所以現在想找個將功補過的機會,就請沐婉替他求求慕北陵,順帶還給了沐婉五百兩銀子做報酬。
慕北陵收斂怒色,隨意問道:“郭佶給你好處了?”
沐婉現在哪敢藏私,連她自己都不知道爲何,面對眼前的男子升不起一點抵抗之心,就像當年第一次面對沉甸甸的一袋子錢,“回,回將軍,郭佶給了奴婢五百兩銀子,奴婢,奴婢本來不打算收,是他硬要塞給奴婢的。”沐婉邊說邊從貼身的褒衣裡取出五張疊好的銀票,大通錢莊,一張一百兩,整好五百兩。
慕北陵淡淡瞥了眼被保管妥當的銀票,示意沐婉起來說話,隨即冷笑道:“他有錢給你,你守着就好,反正我又不去。”
沐婉無言以對,不敢多勸一句。
錢和性命兩者間,她還是選擇前者。
正說着,忽聞叩門聲傳來,慕北陵面露疑惑,這麼晚了,誰還會過來。
“請進。”
房門被人從外面推開,白衣翩翩的楚商羽擡腳邁進門檻,臉上掛着一成不變的玩世不恭,左手把玩一枚通體碧綠的玉佩,右手執扇,“沒有打攪到將軍吧?”
慕北陵起身迎道:“是楚兄來啦,快請,快請,剛纔我還唸叨你呢。”
楚商羽往裡走,和沐婉擦身而過時恰好看見後者還沒來得及收起來的銀票,眼神迅速閃過一絲譏諷。
楚商羽合扇抱拳,拱手道:“小生就不久坐了,是這樣,殿下聽說兵戶衙門的郭大人此次功勳卓著,有意和他見上一面,恰好明日城裡的藏雀樓有場花魁爭奪,小生就把地方定在那裡,殿下讓小生過來詢問將軍,可有興趣一起去欣賞一番?”
慕北陵愣了一下,“大王也去?”
楚商羽點頭道:“正是,反正攻朝之時尚有幾日,小生以爲去看看也浪費不了多少時間。”
慕北陵抿了抿嘴脣,笑道:“好,就請楚兄替在下回大王一聲,明日北陵一定準時到。”
楚商羽“啪”的將摺扇拍在手心裡,“好,時間是明日午時,到時候小生自會替將軍安排好車架。”
慕北陵道聲“有勞。”
楚商羽拱手施禮後背身離去。
“呵,你知道郭白會請楚商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