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大營裡金鼓齊鳴,十五萬將士束甲立兵靜待即將到來的最後一戰。
中軍帳中,身着九獸呑炎鎧的慕北陵端坐在首位上,手中拽着昨夜接到的明黃令書,猩紅披風斜掛在座椅靠背上,身後布惟上高掛一個正宗遒勁帥字。
武越的來信上只說讓他等烽火訊號,後從成武門攻入朝城。卻沒說烽火訊號具體什麼時候發出,所以他也不好怠慢,一大早便讓武蠻整軍集合。
黑白雙發的皇甫方士端坐在下手首位,手中羽扇輕搖,出奇的是此時皇甫方士左手裡竟然握着從老頭那裡用一個銅板買來的木簪子,木簪子氣韻天成,刻着氣逾霄漢的尾端被磨得鋥亮,似乎中年人只喜歡磨那一處。
羽扇搖了四十九下,一下不多一下不少,然後捏着最尖端那條羽毛,輕聲問道:“主上打算什麼時候對武越動手?”
慕北陵擡頭看着中年人,後者只顧着摩挲羽毛,認真思量後淡淡道:“總得等正主來了後纔好戲開場,虎威鏢局和隱藏在暗處的死士估計現在已經到臨水了吧,那個像武越影子一樣的老頭子我怎麼都覺得不像俗人,不說有云浪大將軍那等實力,至少蠻子短時間內搞不定他。”
這是直覺。
皇甫方士玩笑道:“主上覺得棘手?”
慕北陵感慨道:“畢竟是從朝城活着出來,還在尚城韜光養晦二十多年的人精,說不棘手那是假的,不過也沒有想象中那麼棘手,至少單對單的話,我有把握。”慕北陵咧嘴笑起,似乎開了個不大不小的玩笑。
皇甫方士拈住羽毛尖端的手指忽然停頓,平靜道:“說不定會有這個機會。”
慕北陵輕咦一聲,饒有興致看着說話雲山霧罩的中年人,靜了片刻,見後者沒有要開口的意思,搖頭苦笑一番,喃喃自言道:“其實我挺佩服武越,生在帝王家,從小被自己所謂的兄長攆出朝城,偏居一隅,用二十年的時間韜光養晦,暗中培植勢力,還能躲過無數次暗箭刺殺,你說這種人到底是狗老天眷顧呢,還是被遺棄呢?”
皇甫方士笑笑不言。
知道中年人不會在莫須有的事情上浪費口舌,慕北陵拿過放在桌角邊的虎符握在手心,輕輕摩挲,“就算是眷顧吧,二十多年,呵,人這一生有多少個二十年,在這亂世上能活過一個甲子的人已經算幸運。”
似乎突然對這個問題頗感興趣的黑眸男子繼續問道:“先生覺得一甲子是多還是少,以前總聽老頭說什麼神仙下棋人,那些人又能活多久?哪天真要一命嗚呼了,不就留下個殘局,難不成還指望有人能接着下?”
神色肅穆的中年人微微皺眉,想起曾經在落霞山十二峰頭中最高的蓮花烙頂上,那個被他稱爲老師的坐龜老人,也曾問過他類似問題,選擇長生大道,還是執棋煮酒,談笑間翻覆天下的儒士縱橫家。他記得那位資質比他好上百倍的師兄當初想也沒想,直接甩給坐龜老人一個瀟灑背影,然後乘雲下山。比起自己的同門師兄,他卻足足用了兩天時間才決定下山,至少在去留選擇間,他知道輸給了那個被稱之爲“驚蟄”的天才,這也是他這輩子爲數不多的幾個心結之一。
坐龜老人給他的評價的是“中庸捭闔”。不似讚賞,也不似奚落。
皇甫方士深吸口氣,眉頭緩緩舒展,“一甲子不少,這是對普通人來說,不對主上,也不對屬下,東州上高人很多,活過兩個甲子的人也不在少數,真正能坐在巍峨天頂,黑白對弈之人,屬下沒見過,不過想想至少應該活個三四個甲子吧,否則也算不上和神仙二字沾邊。”
他說的很平靜,語氣中沒有絲毫波瀾,就像酒館裡的小二問客人想要一斤牛肉還是兩斤牛肉。
慕北陵乾咳笑道:“還真有,那不真成人精了。”
慕北陵偏着頭轉動那兩顆漆黑深邃的眼珠,突然擡手在胸前比劃兩下,訝異道:“活那麼久豈不是鬍子都要長到這裡了?乖乖,每天早上洗個鬍子都得他孃的花上個把時辰。”
被一語愣住的皇甫方士很自覺過濾掉他這句話,重新搖起羽扇。
這種玄之又玄的問題他沒考慮過,也沒那閒心考慮。
慕北陵嘿嘿笑着,下一瞬間陡然收起笑容,一股濃濃殺意從雙眸中迸射而出,“來人,讓武蠻,趙勝,任君,雷天瀑過來見我。”
偏頭朝向左側空無一物的空氣,“姑蘇大哥,你也出來。”
……
這一等又是一天一夜。慕北陵除了吃飯的時候擡下屁股,其餘時間都待在中軍帳裡,皇甫方士隨他坐了一天一宿,期間小丫頭第五籽兒來過幾次,不過懂事的小丫頭並沒過多打擾,只問候幾句便蹦蹦跳跳出去玩。
快至午時,刀不離身的任君大步流星衝進中軍帳。慕北陵和皇甫方士同時打起精神。
任君拱手拜道:“稟主上,成武門方向出現烽煙。”
慕北陵點頭,“終於來了。”偏頭朝皇甫方士說道:“就由先生帶五萬將士先行支援,我隨後就到。”
皇甫方士平靜道:“主上小心。”隨即快步走出中軍帳。
宣同門前,慄飛遙坐馬上,左右拉住繮繩,右手反握一柄輕鋼三叉戟覆於後背,猩紅披風咧咧作響,一雙眯成狹刀的眸子平視前方,彷彿在等待什麼。
他身旁,白馬銀槍孔鳳長槍在手,六獸呑炎鎧在陽光下閃動刺目冷光,同樣白麪冠玉,目色含威,冰寒戾氣自其長槍上隱隱騰起,周遭空氣溫度都是比外界低上幾度。
兩人身後,十萬南元大軍整裝束兵,呈三個方陣扇形排開,刀兵在左,騎兵在右,弓箭兵在最後壓陣,氣勢恢宏。
半柱香時間過去,白馬銀槍的白麪兒不動聲色問道:“將軍,慕北陵會不會不來。”
面色平靜的就像無風池面的北玄武慄飛淡淡笑道:“他一定會來。”
白麪兒不再說話,只是握銀槍的右手下意識緊了緊。
再過小半柱香,正南方的大地上突然密密麻麻的小黑點。
黑點越來越清楚,同樣身着九獸呑炎鎧的黑眸男子遙坐馬首一馬當先,隨着馬背忽上忽下,男子身後跟着近萬黑甲黑凱騎兵,遠而望去宛如一團壓寨黑雲急速靠近。
離得百丈,黑眸男子突然舉拳勒止隊伍,與山嶽般巋然不動的中年將軍遙而相視,“慄飛將軍,北陵不才,想要過來跟將軍討碗酒喝。”
慄飛放聲大笑:“好啊,打完這一仗,你我就在這宣同門上把酒言歡。”
西側成武門方向,震天殺聲已經傳來。
慕北陵付之一笑,“行,聽將軍的。”
而後,二人誰也沒再說話。
大地上,無風起浪,漫野綠草突然開始東倒西歪,東側那片被用來納涼解暑的翠竹林,碗口粗的竹子彷彿被暴風碾壓般,齊刷刷連根拔起,散落一地。
不知何時,一聲晴天霹靂從天而降。
一瞬間。
兩方二十萬將士同時舉兵衝鋒,百丈的距離在這些訓練有書的將士眼中視若無物。
刀光,劍光,戟影,槍影,漫天乍起。
攜着死亡氣息的流失自兩方陣後沖天而起,傾盆暴雨般降落在喊殺聲最密集的戰場中央。
殺聲,慘叫聲登時匯成一聲聲主旋律,在幅員遼闊的大草原上漣漪開來。
不得不說身經百戰的南元將士戰鬥強的可怕,與慕北陵這支精兵中的精兵隊伍對戰起來也絲毫不讓,而且都是些視死如歸的主,死之前都要憋住最後一口氣多砍幾刀。
短短數息之間,浮屍遍野,血流成河。
然而在這漫天得衝殺聲中,唯獨執戟在手的慄飛,和眼睛眯成一條線的慕北陵誰都沒動。兩方將士也似乎商量好一樣,誰都沒有主動攻擊兩人。
於是刀兵相見的戰場上出現滑稽一幕,兩位主將周圍三丈內彷彿成了真空地帶,任由他們驅馬緩步前行,也沒人多看兩人幾眼。
喊殺聲還在繼續,相隔僅半丈之遙時,慄飛陡然大喝一聲,率先動手,只見他虎目怒瞪,額頭青筋暴起,右手手腕猛然翻轉,甩起青鋼三叉戟揮出橫掃千軍之勢。
慕北陵飛速拔劍格擋,右手握劍柄,左手抵住劍尾,“當”的一聲,攜着千鈞之力的三叉戟打在獸口長劍上,整個劍身可見彎出猙獰弧度。
慕北陵雙掌被震得**,咬緊牙關猛然推劍,卸去力道的同時推開三叉戟。
慄飛肆意狂笑,“力氣不小嘛,別說老子欺負你,老子就和你比力氣。”
戟隨聲至,還是蠻不講理的橫劈,這一次力道明顯比上上一次大得多,戟尖劃過空氣時,帶起道道氣爆聲。
慕北陵臉色大變,慄飛本就是個實力不弱的修武者,肉體力量強悍至極,別看他身型沒有武蠻來的衝擊,但瞬間爆發力卻絲毫不必兩米高的漢子弱。
慕北陵哪敢再接,電光火石間雙腳猛踏馬鐙,身體騰空而起,而後叉開雙腿,險險趕在戟刃掃來之前躲過一擊。然後藉着身體下衝之勢含怒劈下一劍。
慄飛雙腿猛夾馬肚,與他縱橫戰場數十年的戰馬靈性至極,四蹄踏動間橫移一個身位,恰好躲過劍勢。
慄飛伸出左手拉住剛剛卸去力道的青鋼三叉戟,手掌猛壓戟尾,三叉戟便掃爲刺,直指慕北陵胸口,速度之快。令人瞠目結舌。
慕北陵大驚,若是被這一戟刺中,不死也要脫層皮。
然而慄飛選擇的時機剛剛好,正是他前力未消後力不足時,三叉戟的刺法更是刁鑽至極,好險毒蛇遊走,讓他把握不住方向。
匆忙間。
慕北陵只得順勢後仰,戟刃擦着護胸鏡刺過,火花翻炸,在護胸鏡上留下一道猙獰痕跡。
“給我下馬。”
慄飛乘勝追擊,抓着戟尾的左手悍然下壓,前一刻還在飛刺的三叉戟變刺爲劈。
慕北陵情急之下快速偏頭。
三叉戟不偏不倚落在他左肩上,千鈞力道有如山洪暴發,一股無以言表的摧枯拉朽之力壓在肩頭。
慕北陵悶哼一聲翻下馬背,接連翻滾數十下才穩住身形。
再起身時,整個左肩已經失去知覺,鮮血順着手臂流出袖口,滴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