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關皇甫方士的卷宗早在臨水道臺衙門的案桌上堆成小山,細緻到連一天上幾次茅房都機率在案,武越自然清楚中年人也侵淫棋道多年,扶蘇關用水石重新修葺的馬廄裡還藏着兩罐老木雲杉雕刻成的圍棋,這種稱不上名貴的木頭難得就難得在存世極少,非是利劍峭壁,入雲飛檐不得尋,所以就算財力不菲的豪閥世家中也鮮有能拿出一塊老木雲杉。
武越滿眼禮賢下士的表情。
慕北陵愣了愣,擺手推諉道:“這如何使得,我家先生哪裡會下棋,要說經綸韜略,先生倒可以和大王辨上一辯,這下棋……”
武越飽含深意轉頭看來,眼皮眯了眯,見他不像是在說謊,哈哈大笑道:“慕卿看來還不瞭解你家這位先生啊,經綸韜略自然不在話下,這棋盤對弈同樣堪稱國手。”
慕北陵故意瞪眼張口。
皇甫方士輕聲笑道:“大王言過其實了,臣下對圍棋只不過略懂一二而已,不過既然大王有此雅興,臣下自當尊從。”
武越喜道:“好,來人,擺棋。”
作爲朝城裡唯一一座由王家興資修建的酒樓,文娛玩樂自然少不了,不說圍棋象棋這些喜聞樂見的東西,就連投壺射覆,蹴鞠看戲也是一應俱全。
卑躬屈膝怎麼看怎麼像給人當孫子的皇北樓管事很快擺好棋盤,端來樓裡最上等的兩盒象牙棋子。皇甫方士和武越分而對坐,一人執黑一人執白。
真正的圍棋高手坐上棋桌便能看出一二,執子落子看似風輕雲淡,實則殺伐縱橫,有道是圍棋之道道法自然,有包羅宇宙之舉,神鬼莫測之機。精微處,妙到毫巔;磅礴處,穿雲裂石;險峻處,深溝壁壘一線天;壯觀時,大河浪涌奔騰急。四時之行寓於中,日月星辰藏於內。可爭鋒,可頓悟。
所以但凡能被稱之爲聖手之人,無不是當世一等一的縱橫韜略家,各國各朝都願意奉這等人爲座上賓,平時不顯山不露水,但平凡普通的一句話也能達到字字珠璣,指點江山之能。
皇甫方士一手棋下的縱然是門外漢的慕北陵看來也圓潤自如,章法有道,不急不躁,每次落子間隙不超五息,子子皆恰到好處。
在座的一班大臣中不乏精喑棋道之人,其中身爲內閣次從事的沵溫文更稱得上半個國手,這位頭髮花白一半卻容顏不老的老者從弈局開始後便一眨不眨盯着棋路,從最開始的星位落子,到中盤的天元相爭,沵溫文不禁暗自對皇甫方士的棋風大爲讚歎。
旁人看熱鬧內行看門道,棋不過中盤沵溫文便知此局勝負已定,之所以武越能撐到現在,全是皇甫方士故意爲之,至少不能讓這位新王輸得太難看,拂了面子對誰都不好。
沵溫文將視線轉向黑白雙發的中年人,不動如山,溫文儒雅,這一瞬間他突然想起西夜有名的棋聖姚柱子,若是能讓二人對上一局,又會是何等的氣吞山河。
果不其然,僅僅落下五十子的武越在一陣蹙眉沉思後,最終放棄再落一子,苦笑搖頭道:“先生棋藝精湛,孤甘拜下風。”
滿堂鴉雀無聲。
皇甫方士將夾在兩指間的黑子放進棋盒,合手拜道:“臣下僥倖取勝實乃大王謙讓。”
衆臣頓時忍不住翻起白眼,才下五十個子就認輸,說是慘敗也不爲過吧,你還好意思腆着臉說大王謙讓,再你孃的謙讓也謙讓不到這種程度啊。
武越並沒有想象中的生氣,反而感慨道:“輸了就輸了,孤本以爲能在先生手下撐過百子,看起來還是孤託大了啊。”
皇甫方士頷首不語,正待起身離桌時,忽然被武越叫住,“先生且慢。”
皇甫方士停住起身動作,狐疑看去。
武越回頭對一直守候在身後的佝僂老人說道:“老翁,你和先生來一局。”
佝僂老人顯然沒想到武越突然來這麼一下,扯着嘶啞的公鴨嗓回道:“主子,老奴多年不摸棋盤了,生疏的很,就算了吧。”
已經重新坐下的皇甫方士緩搖羽扇,納悶道:“這位也懂棋?”
不似疑問,更像是在激將。
武越似刀的狹眉可見微蹙,壓低幾分聲音說道:“只是對一局而已,無傷大雅。”
整個腦袋都遮在斗篷下的老人讓人看不清表情,隨即只見他沉默片刻,最終用很輕微的弧度點了下頭。
武越這才眯眼笑起,起身把位子讓給佝僂老人。
坐定下來的佝僂老人伸手一枚枚收起棋盤上的白子,執一子在兩指間,剛要落下,卻見皇甫方士沒有要執子的意思,淡淡道:“先生不打算落子?”
皇甫方士深深看着佝僂老人執子的右手,輕聲笑道:“沒想到大王身邊還隱藏着如此能人雅士,倒是在下妄自菲薄了。”
說到這裡,皇甫方士撐起身子,對着佝僂老人鞠上一躬,方纔重新落座。
佝僂老人默不作聲,卻是觀棋諸臣不明所以,這還沒開始下怎麼就成能人雅士了?而且不管從哪個角度看,被斗篷遮住全身的老人都和“能人雅士”幾個字挨不到一點邊。
皇甫方士宛如洞悉諸臣心思,認真說道:“能以鶴嘴捻子之士,豈是庸俗之輩。”
一語出,衆人齊刷刷將視線轉向佝僂老人執白子的右手,果真見其竟然是用中指和無名指夾棋子,整個手勢彎成鶴嘴姿勢。
此刻稍微懂點的人無不爲這位不顯山不露水的高人感嘆。
尋常文人墨客下棋都喜歡蛇口夾棋,便是食指和中指夾住棋端,形似蛇口,稱之爲蛇口捻子,這是在普通不過的捻子手法,還有一些侵淫棋道多年的人卻更喜歡鶴嘴捻子,便是中指和無名指夾子,因手型更彎,神似鶴嘴而得名。
會用鶴嘴捻子的人很少,就算那些被稱爲國手的棋壇高人也有很多不適應這種捻子手法,而鶴嘴捻子真正被大家熟知就是源於有棋聖之稱的姚柱子,他也是鶴嘴捻子手法,謂之此手勢可在落子前多一息的思考時間,而高手過招,一息便足以致命。
佝僂老人忽然壓了下中指,白子在兩指之間翻轉一圈後穩穩落在掌心中,這一手頓時博得滿堂彩。
武越也覺倍有面子,清亮的眼角邊幾乎快笑出皺紋。
皇甫方士抱扇再拜,道:“人生最快意事莫過於酒逢知己,棋逢對手,你我何不以天做子,以地坐棋,凌空對弈如何?”
夠老老人默不作聲,若是此刻誰有透視之能,定能見到斗篷下那雙凝成一條縫的殺機之眼。
慕北陵故作驚訝道:“以天做子,以地坐棋,還有凌空對弈一說?”
武越頗有些鄙夷神色,搖頭笑道:“等朝城安定後,孤親自與慕卿聊聊棋局之事。”
慕北陵“哦”了一聲。
武越對佝僂老人道:“孤也有好多年沒見老翁凌空對弈了,今日藉此機會,也讓孤再開開眼。”
佝僂老人不答話,只微微點頭。
隨即耳聰目明的皇北樓管事迅速拿開棋盤,放在旁邊桌上,沵溫文自告奮勇做那擺棋人,走到放棋盤的桌邊坐下,左手捻白子,右手捻黑子。
皇甫方士伸手做出“請”的手勢,緩緩閉眼,淡淡吐出二字:“冢角。”
斗篷下傳出沙啞聲,“星角。”
“道奎。”
“沙楞。”
“……”
二人一言一位,沒有多餘的花哨言語。從入盤時的不假思索,到漸入中盤時的謹小慎微。旁邊桌上沵溫文跟着每個字眼不停落子,時而做驚喜不已狀,時而做蹙眉深思狀。
那些本就對圍棋一知半解,三鞭子打不出一個屁的人哪裡聽得懂兩人在說些什麼,聽着聽着也就覺得乏味,乾脆圍到沵溫文身旁,盯着棋盤上的落子看。
約莫兩炷香功夫後,樓外天色越發漆黑,從打開的窗戶往外看去,黑雲布天,不見月色,東邊隱有隆隆雷聲傳來,看起來像是有落雨徵兆。
皇甫方士和佝僂老人吐字的間隙越來越長,任誰都能看出來二人已經進入一種玄之又玄的狀態。
夜風嗚咽着從大門吹來,燈籠搖擺,燭光閃爍。
明黃蟒袍加身的武越早已隨諸人坐在沵溫文身旁,津津有味的盯着棋盤。
坐在大理石桌旁的慕北陵悄悄看了眼門口守衛的斗篷黑衣人,放在桌下的右手緩緩露出,朝武蠻打了個手勢。
始終將眼睛眯成一條縫看似閉目養神的魁梧男人不着痕跡朝佝僂老人走去。
此時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棋局上,沒人發現這裡的異動。
武蠻一動,趙勝也跟着動了起來,背在身後的右手輕輕按向腰間獸口佩劍,朝門口的方向移了三步,恰到好處擋在慕北陵和黑衣人之間的直線軌跡上。
皇北樓的中年管事端着精美的果盤過來,這是今天的最後一道菜,等這盤棋下完了這些大人們也該各自回府,他也算圓滿完成任務。揣在懷中那錠金字還沒放回去,他總覺得收下不妥,想着是不是還回去,哪怕當着新任大王的面交給他的手下也好。
中年管事笑吟吟的走到大理石桌前,剛想開口,餘光恰好瞄到單手按在劍柄上的趙勝。憑他的自覺他也能知道後者想要做什麼。瞬間的驚恐令他手腳一軟,果盤登時直挺挺落向地面。
慕北陵的視線始終盯着中年管事,猛見中年管事臉色煞白,果盤脫手時便知不妙。
於此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他瞳孔猛縮,擡手拍在大理石桌面上,搶在果盤落地前幡然大喝。
“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