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十萬怒馬洪流從皇北樓匆匆離開,擡一人,綁兩人。
那一夜,朝城震動,三萬由臨水入朝的兵士被毫無徵兆坑殺,屍骨無存,剩下的五萬將士全部被趕到宣同門下,繳了兵械,卸了甲冑。
那一夜,受驚過度的赴宴朝臣匆匆乘馬車回家,心照不宣的沒人多提一個關於皇北樓的字。
月掩雲升,天空中飄着毛毛細雨,一大早宮門外聚集超過百輛馬車,身着正統西夜朝服的大臣們形色匆匆下車,整齊排在超過九丈高的巍峨宮門外。
兩列八名手指蹇矛的黑甲士兵分立宮門兩旁,目不斜視,手中蹇矛閃着熠熠冷芒。
硃紅宮門許許開啓,一條直通西鸞殿的冗長宮道呈現眼前,黑甲士兵收起長矛讓開道路,神色凝重的百位大臣方纔邁步入宮,沿宮道直往西鸞殿前白玉廣場。
今日的西鸞殿與往常略有不同,飛檐斗拱上被人掛上條條象徵皇權的明黃錦緞,錦緞上用紅絲繡着“武”字,迎風招展。
一百零九階玉石臺階兩旁插着五色彩旗,紅黃藍白綠,上書仁德忠禮賢五字,視線中,玉階最上面的方臺上築起九丈見方的祭祀臺,掛黃髦,插紅笙,九尺高香立在香爐鼎中,餘煙嫋嫋。
香爐鼎後五丈,黃金龍椅靜靜蹙立,五彩琉璃華蓋豎在一旁,擋風遮雨。
穿青衣麻履的執拂塵大閹奴恭敬站在玉階前,看着文武大臣從拱門走來,臉上掛着一如既往的諂媚。
卯時三刻,大臣們各入班列,執玉鐫帛書的國子監祭酒左濮前從側廊施然走來,身着繡獼猴祭祖廣袖鍛袍,頭頂四方雙菱高山法冠,腰束嵌玉金邊全板帶。
左濮前走至祭祀臺前,右手托起玉鐫帛書,聚過頭頂。執拂塵大閹奴揮起拂塵,扯着公鴨嗓子喊道:“跪!”
衆臣撩袍跪下,天靈貼地。
左濮前雙手同舉玉鐫帛書,三拜天地,展書鋪於祭祀臺上,朗聲道:“天命所歸,西武當興,至德配天,化及草木,陳嫡感佑,玄滌昭告皇天上帝厚土神邸。”
左濮前擡起雙手蓋在頭頂,掌心沖天,對着祭祀臺上刻着“皇天后土”四字的三尺神牌躬身再拜。
大閹奴甩三次拂塵,左一,右一,上一,合手胸前,閉目大喊:“拜!”
百臣挺身三拜。
左濮前退至黃金龍椅左側,立於華蓋下,一手執竿,一手托起重新合上的玉鐫帛書,喊道:“禱告畢,有請新王登基。”
西鸞殿九扇雕龍大門緩緩開啓,身着明黃素袍的黑白雙發中年人率先映入眼簾,中年人手中抱着一個約莫兩歲左右的嬰孩,穿着小巧到可愛的九蟒龍袍,瞪着圓溜溜的大眼睛。
小傢伙顯然沒見過這麼多稀奇古怪的東西,隨着中年人往前走,一雙明亮的眼珠子東瞅西瞅,時而伸出藕節般的小手亂舞足蹈。
腰間插把羽扇的中年人邊走邊安撫小傢伙,走到龍椅前,將小傢伙放在椅子上。這椅面實在有點太大,對小傢伙而言,與其說是椅子,不如說是牀。
果不其然,柔軟的金絲綢面坐墊很快勾起小傢伙的興趣,坐在上面盤着兩條肉嘟嘟的小腿,不停拍着小手,發出一連串牙牙學語的咯咯笑聲。
離龍椅最近的左濮前用眼角餘光瞄向小傢伙,眼神中閃過一絲不甘,不過很快便被他很好掩飾過去。
玉階下,雖然隔着有段距離,卻任能聽見一聲聲由衷嘆息。
黑白雙發的中年人對這一切熟視無睹,偏頭朝左濮前遞去眼神,那意思是“該你了。”
左濮前慌忙點頭,差點把雙菱四方高山法冠甩掉。
踩着不輕不重的步伐,左濮前走到龍椅前,雙膝跪地,兩隻手托起玉鐫帛書,頷首道:“大王在上,臣,國子監祭酒左濮前,特奉上禱告詔書,大王千歲千歲千千歲。”
甚至連話都不會說的小傢伙瞪着溜圓的大眼睛看去,興許是被金燦燦的玉鐫帛書吸引到,伸手就要去拿,手剛伸到一半頓時一個不穩趴在椅子上。
看見這一幕的衆臣強忍住笑。
中年人笑着伸手扶起小傢伙,從左濮前手中拿起玉鐫帛書放在小傢伙懷抱裡。
旁邊,面白如雪的大閹奴的甩去拂塵高聲宣道:“大王登基,衆臣拜?”
百臣伏地,齊呼:“臣等叩見大王,大王千歲千歲千千歲。”
站起身來的左濮前再度回到祭祀臺前,伸出兩指捻起香爐鼎中的香灰,接連對着高香點了三下,邊點便念:“大王武雍,德高仁厚,承天命登基,是爲我西夜朝第十六位大王,大王輝詔,得入祖殿,得祖陵供奉。”話畢,香灰同時點盡。
都是些官話,一個兩歲的孩童竟被冠以德高仁厚一說,這要是說出去指不定笑掉天下人的大牙。
禮成後,已經快被小傢伙逗笑的中年人伸手抱起小傢伙往西鸞殿走去,左濮前,大閹奴緊隨其後,百臣再度三拜後起身沿着兩旁的階梯登上階頂,依次進殿。
……
後宮冬暖閣,淅淅瀝瀝的小雨打在葉肥冉綠的芭蕉葉上,沾起的水花順風飄落,葉隨風擺,映着花紅柳綠,別有一番滋味。這個時節正是芭蕉生長最旺盛時候,雨打芭蕉可謂整個冬暖一年四季難得的美景。
古人云“芭蕉美女”,懂的欣賞芭蕉的女子定是那楚楚幽憐,眉目含怨的嬌柔之人,所以又有“芭蕉垂簾”一說,謂之只有油綠到能滴出水的芭蕉葉,才能聽懂美人的月下傾述。
今日的冬暖閣比三十六院任何地方都顯得忙碌,束兵黑甲的衛士將整個院落裡三層外三層圍的水泄不通,穿着綾羅綢緞的宮女們來回穿梭在廊檐上,形色匆匆。
正堂臥房內,原本這裡的主人黃氏此刻身着整齊的鳳冠霞帔端恭謹站在一旁,掛輕紗的牀榻上躺着一名面色蒼白的年輕男子,劍眉,黑眸,五官似刀削堅挺。
牀榻旁的凳子上,身高超過兩米的魁梧漢子擠在一張並不大的梨花木椅上,扭動身子時椅子不時發出陣陣淒厲的嘎吱聲。
緊挨着魁梧男人的是個**着上身的中年人,腰間掛着一個羊皮酒囊,中年人鷹眉斜豎,眼中噴薄灼灼精芒,似虎熊之芒。
中年人解下掛在腰間的羊皮酒囊,大大灌上一口,平靜道:“也算你小子命大,受了孫九局拼死一擊還能保住性命,這要是換了我,都不一定能做到。”
嘴上這樣說,中年人的視線卻始終盯着男子放在小腹處的雙手上。他清楚記得就在大家都以爲男子命不久矣時,是小腹處突然暴起的血芒將他從鬼門關拉了回來。
別人不知道,侵淫武道數十載的慄飛如何會不清楚,那血芒正是被十三州各朝君主都尤爲忌憚的戰氣,遊離在正統儒釋道三家之外,獨樹一幟的特殊力量。
臥在牀榻上的黑眸男子苦笑道:“真他娘要再來一次的話,我就該讓孫九局那老不死的直接自盡,哪想到都自廢武功還能那麼厲害。”
躺在牀榻上的男子自然是大難不死的慕北陵。
說到這裡,他也不禁感到一陣後怕,倘若孫九局當時撞得不是小腹丹田,而是胸口,或者腦袋,說不定自己就真看不到今天的太陽了。
慄飛舉起手中的羊皮酒囊在慕北陵眼前晃了晃,慕北陵搖頭婉拒,慄飛也不強求,淡淡道:“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何況是已經臻至戰王大圓滿的孫九局,你小子沒死就該偷着樂了。”
慕北陵付之一笑,突然饒有興致的望着慄飛,問道:“爲什麼幫我?”他清楚記得孫九局還沒撞到自己時,眼前的中年人憑空出現,並且控制住武越。
如果沒記錯的話,他曾經說過不會淌這趟渾水。
慄飛自嘲笑道:“真想知道原因?呵呵,或許是怕你小子死的太難看吧,腦子一熱,就現身了,不過並沒什麼用。”
慕北陵一眨不眨盯着兀自飲酒的慄飛,眼角邊勾起抹欣然。
不是沒用,而是大用,至少這頭來自北疆的爆熊,不會成爲第二個都仲景武越。
慄飛似是看出他心中所想,笑道:“怎麼?怕我不動聲色,然後背地裡捅你一刀子?”
慕北陵用很輕微的弧度搖搖頭,拉了拉新換的緞面繡龍錦被蓋上胸口,毫不避諱說道:“是有點怕,昨天晚上你真動手,憑藉手上的北疆悍將,今天站在西鸞殿前的或許就是你了。”
四目相對,慄飛突然哈哈大笑,豎起一根手指晃了晃,道:“你小子真以爲這座江山是個人就可以坐?明白告訴你,無論是你還是我,只要今天坐在龍椅上的人不姓武,下場就只有一個。”
慄飛說着挑了挑眉毛,不像是信口開河。
慕北陵劍眉微蹙,腦中猛的閃過小蓮花池畔的石亭,低聲問道:“是因爲那兩個人?”
慄飛也不說破,神秘兮兮說道:“反正現在這座城裡,能夠伸伸指頭就把你我殺了的人,至少四個,至於那些隱藏在暗處連我都不知道的,就另當別論。嘿嘿,而且是那種將你的十萬鐵騎視爲螻蟻的存在。”
慕北陵臉上不動聲色,心中卻掀起滔天駭浪。
慄飛不等他答話,繼續鄙夷道:“所以說雲浪大將軍讓你小子發的那個誓不是害你,而是救你。”
慕北陵眼中出現片刻恍惚,很快便被他收斂,至少現在自己還活着,比什麼都強。
慕北陵伸手指了指慄飛手中的羊皮酒囊。
慄飛古怪笑道:“想喝?”
慕北陵不可置否,“秋露白還是虎跑?”
慄飛遞上酒壺:“虎跑都被你小子私藏着,難不成我還專門跑到壁赤去?”
那一壺虎跑讓他這個甚少沾酒的人喜歡上這個味道,特別是這兩天,喝下了差不多大半輩子沒喝完的酒。
慕北陵拔開壺嘴,深咂一口,嘖嘖道:“是他孃的沒有虎跑得勁。”
慄飛啞然失笑,慕北陵笑意更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