隴源黃氏說起來算是隴源城裡小半個豪閥世家,之所以只能稱之爲小半個,是因爲黃氏主上曾是元祖先王征戰東州時的洗馬從事,後來西夜建立,名爲黃德的黃家祖宗跟隨時任鎮北大將軍去了隴源,便在隴源城定居,一代代開枝散葉。
黃德一生也算小有成就,深的當時的大將軍司馬南信任,黃甲也就此開花散葉,到了黃德孫子這一輩,黃家家勢達到頂峰,成爲隴源第一家族,不過就像老話所說,富不過三輩,黃家後來的子孫鮮有能人,坐吃山空,偌大的家業也就逐漸落寞,到了如今黃有鍾這一輩大部分家業已經改變賣的變賣,家道中落不過如此。
然而難得是黃有鍾生了個好女兒,三歲識字,五歲精通詩詞歌賦,十六歲位列隴源十大才女之首,被當時的隴源太守朱和看中,推薦進宮做了貴人,後來得寵升至貴妃。黃家也因此重新躋身隴源一流世家行列,雖說不得蒸蒸日上,也好過落寞光景。
只可惜這位進宮做了金絲雀的二八嬌女好景不長,剛生了孩子就差點被打入冷宮,一失以往的意氣風發,後宮爭寵要的就是陰狠毒辣,任你再有學識,明箭易躲暗箭難防,損了自己不說還可能失去牢牢拽在手裡的東西。
慄飛走後慕北陵的視線就一直鎖定在面前這個時而露出傻笑的女子身上,鳳冠霞帔的堂皇臃腫和她清瘦的身子看起來是那般格格不入,廣袖袖口已經被捲了一圈又一圈,任然遮住那雙本是蔥白細嫩的玉手。時間太過倉促,兩歲的武雍登基稱王,黃氏自然榮升成太后,這套衣服還是從婧氏的慈寧殿拿來的。
臉色病懨懨的黃氏似是察覺到那雙盯來的眸子,輕微轉頭,四目相對,白皙臉頰上許許浮現出半點殷紅。
黃氏站起身來,十指扣在腰間,施了個正宗的宮廷貴妃禮,說道:“妾身替雍兒叩謝將軍恩典。”
慕北陵隨意擺了擺手,傷口處傳來的隱痛令他掩嘴咳嗽幾聲,“你現在已經是太后了,以後應該自稱哀家,妾身一詞以後就不要用了,說起來你位比我尊,應該是我給你行禮纔是。”
黃氏面露驚色,弱弱道:“妾……哀家不敢,將軍此言是折煞哀家了。”
慕北陵招手示意她上前幾步,輕聲道:“我說過,你是聰明人,而我這個人運氣一向比較好,所以你兒子纔能有今天,當然,我知道你心裡在想什麼,以爲武雍只會是我的傀儡是不是?”
黃氏悶不做聲,低着頭不敢直視那雙懾人的眸子。
慕北陵寬慰道:“傀儡也好,大王也罷,總之武雍現在是西夜大王,我一直以來都說過無意西夜江山,只要他做的足夠好,等他行過弱冠禮後,我自會把政權交到他手上,只不過現在嘛……”
慕北陵長吁口氣,“風雨飄搖,若無人坐鎮這高處震懾一方財狼,這江山只會是他人眼中的肥肉,到時候就算給你個東州帝皇的名頭又能如何。”
臉色恰白的黃氏維諾道是,心中喜憂參半,這一瞬間她突然有種扇自己兩巴掌的衝動,懊惱自己爲何沒在將軍說出那番拋磚引玉的話時就做出表態,反而要等到他說完纔回答,雖然只是三兩句話的事,意義卻大不相同。
慕北陵沒心情去猜這個已經貴爲太后的女子心思,轉過頭仰望天花板,自顧自說道:“從現在開始,你的人物就是好好教導武雍,若是他能有元祖先王一半的才華,說不定不及行弱冠禮我就會把江山交到他手上,不過如果他還比不上武天秀的話,你知道後果。”
黃氏嬌軀微微一顫,抿嘴不語。
慕北陵轉過頭看着她一身的珠光寶氣,興許今天之前她壓根也沒想到會穿着這聲衣服行走宮闈吧,視線轉到女子臉頰上,病態十足,爲了保護剛出襁褓的武雍,這個女人對自己也真的心狠,甘願連日服用夾雜毒藥的湯水。
她還有多少年光景?
十年?
或者更短?
慕北陵自問不是神仙,沒本事掐指算天命。當然,如果他願意用生力替他續命的話,說不定還能多活些時日,不過他並不想這麼做,或者說壓根不屑這麼做,命是她自己選的,既然敢選擇這條路,哪怕一條路走到黑也得咬牙走下去。就像他自己,表面上西夜是到手了,但那隱藏在平靜水面的暗流涌動卻足以讓他頭疼。
這便是老頭和小丫頭經常掛在嘴上的命吧。慕北陵無奈哭瞎搜,揮手趕人,“你下去吧,這段時間朝堂裡我會安排人執政,你把武雍看好就是。”
黃氏欠身施禮,帶着惶恐不安退出臥房。
白衣勝雪一張臉蛋長得比女人還嬌媚的尹磊端着湯藥過來,這碗用天門冬,枸杞子,白茯苓等普通藥材熬製的湯藥只有益氣補血的效果,慕北陵受的內傷已經通過生力運轉明顯好轉,需要的也只是靜養。
慕北陵接過藥碗,咕嘟咕嘟大口飲下,露出個比吃屎還難受的表情,“我的娘勒,你怎麼還在裡面加了黃蓮,要苦死我啊。”
尹磊拿回被喝的一乾二淨的湯碗,滿意笑道:“黃連能提這幾位藥的藥效,對你傷勢又好處。”
平時有外人在的時候像他和武蠻這種一開始跟在慕北陵身邊的人會用“主上”稱呼,私下裡則要隨和的多。
慕北陵抹了把掛在嘴角邊的藥漬,尹磊換上白袍後的和穿將鎧時簡直判若兩人,柳葉眉,櫻桃小口,精緻五官,這要是隨便放在哪個朝哪地都是活脫脫的美人胚子啊,只可惜是個女的。
慕北陵無不嘆惋道:“唉,你怎麼長的這麼漂亮,要是個女的我都動心了。”
尹磊端着藥碗的右手突然一緊,沒好氣道:“還能開玩笑,看來也好的差不多了,後面的藥就不用吃了,你自己恢復就是了。”
說到這裡尹磊直接甩給他一個背影,徑直往房門走去。
慕北陵嘴角咧了咧,望着那漸行漸遠的背影暗自咂摸道:“沒屁股,沒胸,可惜這張臉蛋了。”
咻的一聲,一個官窯青瓷大碗在空中射出一條歎爲觀止的直線,筆直砸向還在愣神的慕北陵。
魁梧男人猛的探出隻手,剛好擋在青瓷碗射來的軌跡上。
門口傳來尹磊冷如寒泉的嗓音,“主上要是覺得實在悶得慌,三十六院裡有幾個姿色不錯的,可以去試試。”
慕北陵大汗,連忙往被窩裡縮了縮。
武蠻瞧得撓頭憨笑不止。
慕北陵很直接甩給他一個白眼,心裡卻暖意十足,現在能和他這樣開玩笑的,真沒幾個人了。
慕北陵心有餘悸的拍拍胸脯,罵了句“執娘操的老天”,側面問武蠻道:“武越和楚商羽現在關在何處?”
武蠻見他說起正事,瞬間收斂笑容,道:“都關在宗人府裡,由趙勝親自把守,那些黑衣人跑了一半,我怕他們跑去劫人,所以安排了一萬人在那值守。”
慕北陵點點頭,揚了揚下巴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昨天你受傷之後楚商羽的部隊造反,被我們殺了三萬,剩下的幾萬人現在在宣同門下,由慄飛看慣。”
慕北陵皺眉思量一番,問道:“你覺不覺得昨天那羣黑衣人裡面有個好像挺熟悉的,好像在哪裡見過,一時半會又想不起來。”
武蠻愣起眼睛搖搖頭。
慕北陵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來,索性作罷。此時還未脫去明黃素袍的皇甫方士施然走來,還別說,穿上這麼一身衣服的他看起來有幾分公卿大祿的模樣,只是氣質還差點,沒那麼富態,受傷拿的東西也不對,誰見過一個公卿大祿搖着一把鵝毛羽扇的。
武蠻走到一旁端來把梨花木椅子放在牀邊,皇甫方士點頭致謝,棲身做到椅子上。
慕北陵說道:“登基大典還順利吧,那些個成天把禮義廉恥掛在嘴上的老傢伙就沒人站出來說兩句?”
皇甫方士笑道:“有昨晚上的前車之鑑,就算他們有怨言,現在也只敢往肚子裡咽,比起家國天下這些條條框框的事,命怎麼都顯得重要些。”
慕北陵玩笑道:“先生這話要是被那幾個三公大卿聽見,說不定會戳着你脊樑骨罵啊。”慕北陵頓了頓,很是不齒的說道:“平時一個個人模狗樣,恨不每天都到祖殿去歌功頌德,就差把武天秀鞋脫了**,現在如何?還不是逆來順受,尊一個可以做他們重孫子的人爲王,先生說是不是很滑稽?”
現在還站在朝堂上的人或多或少都和都仲景有染,有的是直臣,有的是屬臣,不過幾乎都做過助紂爲虐的事,很是被人不齒。
皇甫方士輕搖羽扇,付諸一笑,道:“圓滑世故本來就是立朝的中庸之道,能屹立朝堂十年甚至幾十年的人,說沒有點本事是假的,但見風使舵牆頭草的功夫同樣需得爐火純青,不然宮裡俺哥萬毒坑就真成擺設了。”
慕北陵唾了口唾沫,表達不悅,讀書人的腦子說不好使又好使,一根筋的人活不久,大多成了萬毒坑裡蛇口下得果腹之物,就像他曾聽祝烽火提起的太傅劉唐,一把年紀還整天指着都仲景鼻子罵,說他恃才傲物也好,風骨奇正也罷,最後還不是被五馬分屍丟進萬毒坑,連個全屍都沒有。
病疾得用猛藥,亂世當中重典,若非怕這朝城五人可用,慕北陵恨不得把這些尸位素餐的傢伙都丟進毒坑子裡。
好不容易纔掩下火氣,慕北陵接過武蠻遞來的龍瓷茶杯,吹去表面茶渣,淡抿一口,擔憂道:“這段時間就只有辛苦先生了,新王剛立,東邊夏涼的十八萬大軍還在徽城虎視眈眈,南元鄭王指不定什麼時候會來討要報酬,國中還有大通商會和虎威鏢局這兩顆毒瘤,武越現在被關起來,我最擔心的就是這些人會從中作梗起義暴亂。”
皇甫方士以爲然,“屬下如今擔心的也是這個,現在新王剛來,屬下以爲應趁早昭告天下安撫民心,以防內亂橫生。”
慕北陵說道:“這些事就由先生做主吧,你讓我領兵打仗我還能衝鋒陷陣,管理朝國還真沒那本事,要是能培養出一兩個可堪大用的人才就好了。”
說到這裡,慕北陵突然想到待在祝府裡養傷的顧蘇陽,名列三子之一,又曾入朝爲官,怎麼也不會比那些佔着茅坑不拉屎的強吧。
一想到顧蘇陽,慕北陵顧不得還顯虛弱的身子,掀開被子翻身下牀,“蠻子,備車,和我去祝府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