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寶珠早早起了牀,說不難過是不可能的,可昨個母女倆說了一夜體己話兒,她娘勸了自個一夜,幾乎要把嘴皮子說幹了,就算爲了爹孃跟家人,也要將難過壓在心底,絕不能繼續頹喪下去,縱然是再壞的結果,總要勇敢去面對。
積德走後,王氏心頭也不是個滋味,原本趕十五前還有幾家本家親戚家要上門送果子拜年,她也沒心思跟着丈夫去,她這邊心頭難安,殊不知陳翠喜在屋裡也正發着火兒。
自打那日,積德從她大妗子那回去便不肯再讓她跟他爹去寶珠家提親,也不知娃兒腦子裡想的啥,前頭還好好的,自那日回去後便忽然改了口,說是前頭商量的一概不作數,自個往後考功名,是要立志在城裡做官的,寧可娶個縣城閨女,也不願意跟他表妹結上親。
積德爹當下便氣的發了火,娶他表妹的事兒從頭到尾本就沒瞞過他,又不是才知道一天兩天的?去年跟陳家走動的勤,陳家隱隱也表達了意思,就瞅王氏那個態度,也知道他屋是有這個心思的,兩家長輩都樂意,好好的一樁喜事,侄女兒也極得他跟媳婦歡喜,誰成想,最後他反倒先不願意了
“噢,讀上沒幾天書,現如今倒嫌棄你表妹了,前些年幹啥去了?這話兒就不能早早說?非得兩家人準備定下才說不願意?”
積德埋頭不吱聲,半晌才擡起頭,梗着脖子瞧他爹,“就是不娶”
“混賬”積德爹暴怒之下當場便狠狠甩他兩耳光,打的他一個趔趄重重摔倒在地,他作勢還要上前腳踢,陳翠喜忙撲來死命攔着他,這還是他頭一回打娃兒,娃兒從小那樣頑劣也沒去動手,只因着這一回的事,着實氣壞了他老爹。
陳翠喜一邊幫丈夫拍着胸脯順氣,一邊沖積德叫喚,“還不快些起去回屋”
積德爹呼哧呼哧喘着粗氣,一甩胳膊搡開媳婦,怒道:“這親事由不得你,過些天就上你舅家說去願意不願意的,只要還是李家人,別想在爹眼皮子下頭做那混賬事兒”
積德猛地爬起身,一伸袖擺擦擦嘴角的血跡,腰板挺的筆直,“就是不娶”
積德爹二話不說就要上前揍他,嚇得陳翠喜忙往積德跟前兒護着,口裡撲天喊地直叫喚。
積德爹手揚起老高,到底沒忍下心來,氣的一鬆手,轉身坐了,指着積德大罵:“你就是不願意也虧不着別個,那樣好的閨女,娶不上原本也是你沒福氣”
積德拳頭緊了緊,咬牙道:“就是我沒福,成了吧”
積德爹一拍桌兒,一雙眼怒睜,陳翠喜趁他還未站起來,一邊抹着淚一邊護着積德退後幾步,“娃兒啥時受過這樣大的委屈,你就這麼青紅皁白不分就打娃兒?”一轉頭,心疼地摸摸積德的臉,“跟娘說實話,到底咋回事?初八那日,你妗子到底說了啥話兒了?”
到底是親孃,一向瞭解積德的脾性,他這些年對他妹子的好,她在旁日日瞧在眼裡,哪裡又瞧不出兒子的心思,可他打從那日回來便死活不願意這門親,她做孃的怎麼能讓他三言兩語的糊弄過去?
積德搖搖頭,一雙眼死死盯着地面,倔強地不肯開口,陳翠喜知道他的脾氣倔起來幾頭牛也拉不回,就是問他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來,便先拽着他回屋去。
自個稍作收拾一番,跟丈夫打個招呼便架了牛車往燕頭村趕。
就衝娃兒這幾日悶悶不樂的樣兒,就是初八那日瞧見他妹子做了啥不得了的傷風敗俗事兒,自個也能去原諒,只要兩個娃兒的事兒能成,啥也不去計較。
一時又覺着寶珠不是那樣的閨女,娃兒在她眼皮子跟前長大的,一直本本分分規規矩矩,從小到大也懂事伶俐,既不是這回事,難不成還能是王氏不樂意這門親?以她對積德的瞭解,娃兒決不會沒理由地不樂意他妹子。
她一路上作了種種猜測假想,決定無論咋樣,積德這頓打決計不能白挨,娃兒是他的心頭肉,想起他爹那樣去打,那巴掌就像打在自個兒臉上一樣疼。
直至進了陳家屋,她臉上還掛着些淚痕,今個陳鐵貴帶着老大跟老2上他九叔屋裡去拜年,只留下王氏跟寶珠兩個在屋裡,聽見外頭門響着,王氏忙遣寶珠出去瞧。
寶珠一隻腳剛邁出門檻,陳翠喜已經踩上了臺階,一見她,眼圈立即一紅,帶着些哭腔撲了來,拉着她的手不停問:“跟姑說說,到底是咋回事,咋回事,啊?”
寶珠一時不知該怎麼去答她,只拍着她的背小聲勸着,王氏聞聲急急從裡間趕出來,面上比往常還熱忱三分,“呀可不是三妹子來了,這幾天正念叨你着哩,快快屋頭坐。”
今個她來的十分出乎意料,王氏這幾日心頭正琢磨着過完年那話兒該怎麼去說,現下她便已經出現在了自個兒屋,稍一作想,立即明白了跟初八那日少不了干係。
陳翠喜上炕坐定了,見了王氏情緒反倒更加激動,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說着:“娃兒前頭還好好的,初八回屋就不知犯了哪門子渾,竟不願意他表妹了,今個他爹狠狠揍了一頓,連我都沒攔住。”
寶珠心頭一陣歉疚,端一杯熱水給她,小聲安撫着,“姑別傷心,都是我的錯兒。”
王氏咧她一眼,掏出帕子遞給陳翠喜,她接了帕子抹一把鼻涕,斷斷續續訴說着,“積德娃打小起我跟他爹也不拘着他,頑皮歸頑皮,可心地卻是極善良的,心是極軟的,若他在哥哥嫂子跟前兒說錯了啥話,嫂子千萬別跟他計較。”說到最後,眼淚又止不住往下落。
王氏瞧她那模樣,同樣是當孃的,心頭哪能體會不到她的急切,鼻子忍不住一陣發酸,搖頭解釋道:“跟前長大的娃兒,我跟你哥又咋不知道他脾性?妹子快別那樣說”
陳翠喜抹了半晌淚,一擡頭,急切地目光看向王氏,“今個來,就是想聽嫂子說說,到底出了啥事兒?娃兒咋就一時想不明白了那?”
王氏沉默了半晌,一擡頭,對寶珠說:“去南頭瞧瞧秀娟娃兒睡熟了沒有。”
待寶珠出了門,才拉着陳翠喜的手,事到如今,也不預備瞞着她,嘆一聲,“妹子想多了,原是我屋的事兒,前頭也不知寶珠娃兒的心思,虧得那天問了問……”頓了頓,眼睛悄悄別開,“娃兒像是不大樂意跟她表哥的親事。”
王氏不忍看她,索性硬着頭皮接着說:“那日在竈上我忍不住說了寶珠幾句,誰料想偏就給她哥聽去了。”嘆氣一聲兒,“這幾日我還擔心着積德,原想過些天便去縣裡瞧,誰成想可不就出了事兒”
陳翠喜重重嘆一口氣,擡起袖口擦擦眼角,氣惱道:“可憐我娃兒巴巴地來瞧他妹子,連一口熱飯也沒吃上,聽了那話,還有哪個臉子留下,可不就走了?”
王氏面上帶了些愧疚,不迭解釋着:“我跟她爹原本也是極滿意積德的,兩個娃兒……”頓了頓,苦笑道:“嗨,瞧我,現在還說這些做啥”
陳翠喜又嘆一聲,久久沒回上話兒。
……
寶珠心神不寧地立在窗前,不時朝北邊屋裡張望一眼,該過了兩個時辰了吧?日頭已經下了山,也不知她娘跟她姑說的咋樣了。
正想着,就見王氏站在廊頭下頭喊,“寶珠快來,你姑還有些話兒跟你說哩”
寶珠心裡一緊,應一聲便往外跑,進得門,才緩緩放慢了腳步,走到她跟前兒,腦袋一耷拉,低聲喚一聲,“姑……”
陳翠喜定定瞧她半晌,終是嘆一口氣,“還杵那做啥?上炕來。”
寶珠應一聲,垂着臉兒脫鞋上了炕。
陳翠喜一張臉兒沉着,“你母親方纔同我說了。”
寶珠不敢答話兒,靜靜等着她說,半晌,她才又嘆一聲,“這孩子,姑跟你表哥前頭白疼你了到頭來竟是個指望不上的”
她前頭不發火倒罷了,這話兒一說出口,寶珠立即便紅了眼,眼淚順着臉頰吧嗒吧嗒往下掉,一擡頭,吸溜着鼻子對她姑說:“姑姑姑父跟表哥待我跟爹孃一樣親,這些年我早把你跟表哥當成了親人一樣。”頓了頓,低下頭去,“娘說親事不成,兩家再也不和氣了。”說到這,心裡又是一酸,忍不住往她姑跟前兒半跪着挪上幾步,摟上她胳膊,眼裡又涌起大股淚水,反反覆覆說着:“姑別生我的氣,也別不理我爹孃,全都是我的錯,姑罵我打我都成,別去怪表哥,也別去怨我爹孃……”
陳翠喜聽的也極爲動容,寶珠在縣裡這些年,姑侄兩個日日處在一塊,早就有了極深的感情,初初知道寶珠不願意跟她表哥成親,心頭還忍不住怨了又怨,甚至氣她白白受她屋兒媳婦的情,可姑嫂倆這一個下午將話兒說了開,得知這事兒原也是兩家大人的心思,寶珠娃兒從頭到尾的不知情,更沒對她表哥動過半點心思,她漸漸才消了氣,可心頭到底還是梗的難受,盼了這麼些年的兒媳婦,說不成就不成。
想想她前頭是如何待寶珠的?比待自個兒子還精心些,衣服被褥樣樣都是新的,成日怕她吃不飽睡不實凍了餓了,簡直當成個寶貝一樣疼愛着,到頭來卻一場空,這事兒若換成是王氏兩口子不樂意,輕的也要好些年跟她屋不來往。好在出岔子的是寶珠娃兒,她心頭反倒舒服些,姑侄倆到底情分重,她還真能去跟個小娃兒計較?想想王氏說的話兒也在理,前頭她本就想將寶珠要了去當女兒養,如今親事雖不成了,寶珠還能是那忘恩負義的娃兒?就衝她姑對她的好,將來也比親閨女還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