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東方剛亮出魚肚白,寶珠兩個便齊齊醒了來,外頭早有丫鬟婆子端着水盆毛巾候着,簡單梳洗過後,廚房又來一婆子端來兩盤點心。
兩人直在房裡呆到天色大亮,夏老婦人才着人來喚,丫鬟一路將他們引至正廳,才見廳裡夏家一家子坐了個齊,就連昨個沒見上面的二舅也在其中。
夏老夫人忙起身招手,“昨個跟寶珠兩個歇的好不好?”
魏思沛笑着上前,見倆空餘椅子,便領着寶珠落了座,笑答:“歇足了,今個起來精神極好。”
夏老夫人點個頭,“那就好。”朝右手中年人一指,“昨個沒顧上見,這是你的二舅。”
寶珠聞言擡頭瞧他一眼,他五官比起三舅要遜色的多,圓臉,大鼻頭,身材有些發福,一張臉上笑的極是和氣,寶珠想起他開了十來家糧莊,算是個正經八百的生意人,難怪整個人散發着一種平易近人的氣場。
“今個早上專門吩咐廚子做了些濟州風味小籠包,外甥與外甥媳婦多嚐嚐。”夏仲元笑着,將面前盤子往前推一推,竟絲毫不顯得生疏客套。
魏思沛笑着謝過他,寶珠原本也想跟着說兩句謝話兒,可週遭氣氛讓她莫名覺着夏家規矩極嚴,自進廳裡起,尚未聽兩個妗子開口說一句話,這樣想着,也就不再吭氣,老老實實小口吃着包子。
飯畢了,夏仲言與夏老夫人說一聲上鋪子去,朝魏思沛淡淡點個頭便出了門,兩個妗子今個也不約而同告辭回了房。
夏老夫人嫌伺候的人多,連丫鬟僕從也打發了下去,廳裡除了他們倆只餘下姥姥與二舅,只夏老夫人今個卻不多話兒,只夏仲元拉着魏思沛天南海北的暢聊起來,說起自個原先北方去時吃穿住行,說到北方的麪條,描述的繪聲繪色,“二舅那回頭一次去,真真嚇了一大跳,那哪裡是碗?可比的上咱們盛湯的瓷盆,一碗麪比的上咱們三四人的量,至於其他吃食,也與咱們家鄉相去甚遠,咱們濟州向來主食米,北方卻慣吃麪食,不過呆久些習慣了,倒覺得北方人極豪爽好客。”
魏思沛笑道,“正所謂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南北各有優勢,南邊兒人傑地靈,自古多出優秀人才,天朝四大才子可都是南方人。”
“其中就有一位出自咱們濟州。”夏仲元呵呵笑着接話兒。
平心而論,只短短半個來時辰,寶珠便對這位二舅倒心生許多好感,他走南闖北的見識甚廣,對各地風土人情皆略知一二,言談間又極詼諧,常惹得兩人呵呵笑出聲來。
“說到才子,舅舅卻有些疑惑,思沛怎的沒去念書考功名?”夏仲元搖頭惋惜道,“聽外甥說話,只覺得外甥天資聰慧,不考功名倒真真可惜了。”
魏思沛笑着搖個頭,“從小與爹爹生活在一處,耳濡目染了,倒更喜歡研究醫術。”
“哦……”他點頭道,“心思不在考取功名一途。”想起什麼,又嘆:“想必你昨個也聽了你大舅的過往,當年若沒他刻苦唸書考取了功名,夏家決計沒有今日,只外甥聰慧早已遠超你大舅,不念書實在可惜。”
許久未開口的夏老夫人也長長嘆一聲,“你大哥爲夏家忙碌了大半生,如今他身陷囹圄,你跟老三卻沒本事將他救出,說來是咱們虧了你大哥。”
魏思沛默默聽着,並不接話兒,夏仲元自嘲一笑,“聽聞朝中但凡有些關係的,稍作打點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人就放了出來,只咱們卻上哪與朝廷中人結交?唉……”他嘆一聲,朝思沛道:“不瞞外甥,舅舅這些天是一個好覺也沒睡過,成日四處打聽,前些個纔打聽出些門道,只這件是怕還要外甥從中周旋一二……”
魏思沛顯然對他一番話並不吃驚,他微眯起雙眼,一雙手有規律地敲打着扶手,半晌才笑問:“可是與韓府有關?除此之外,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麼外甥能周旋一二的。”他雖笑着,那笑容卻透出些嘲弄。
夏仲元細細瞧他面目便知他心頭所想,嘆一聲,“舅舅又怎麼不知你與你爹這些年的恩怨,若非家中遇上這樣的事,原不該將外甥牽扯進來,只因當年與你母親之事遭到爹孃強烈反對,韓遠沛怕是恨極了咱們,此時怕巴不得咱們家破人亡,又怎會伸出援手?”
夏老夫人面上也帶了些哀愁之色,“世事難料,想不到咱們夏家人竟也有求上那窮秀才的一天姥姥與你舅舅商議許久,發現此事除了你,竟絲毫法子也想不到,原本早該書信中與你商議,你可怪姥姥瞞着此事將你喚了來?”
魏思沛輕笑着搖搖頭,“事有急緩,大舅遭難,姥姥總也顧慮不上旁的。”
“當真趕了個巧。”寶珠放下茶杯,脣邊逸出一個冷笑,心說難怪從前不知思沛有個姥姥,原來只是沒什麼事兒能用上他罷了,真有了事,找尋起來還不是分分鐘的事兒?
魏思沛輕輕拉起她的手,安撫似地在她手中輕捏一下,“姥姥念子心切之下,找尋我自然不遺餘力,如今既尋到了,我若能爲夏家做些什麼,總該能彌補了當年因我娘而釀成的悲劇。”
夏老夫人尷尬道,“這孩子,瞧這話說的?姥姥這些年時常掛記着你母親與你,你總也是姥姥親親的外孫,這次前來,除了這一事,自然還要親去你姥爺墳頭上相認……”
夏仲元趁熱打鐵道,“外甥怕還有所不知,宗人府左宗政徐大人因是汴州人士,韓夫人孃家妹子早在五年前嫁了徐大人小兒子爲妾,那門親乃徐夫人親自上汴州家鄉物色來,倒也轟動一時。”他還要再說,魏思沛擺手制止,起身告辭道,“姥姥與舅舅放寬心,我這便回房向韓府修書一封,只舅舅也別抱過多希望,我這些年與韓府既無來往,更無半點交情,韓夫人怕也對我恨之入骨,事若不成,怕再沒了其他法子。”
夏老夫人喜極而泣道,“若他念及與你的骨肉親情,總還有一線機會,姥姥知道此事爲難了你,想必你也在心中責怪姥姥這般急切尋你來……”
魏思沛強自露個笑,點頭道,“有些乏了,那我這便回房寫信一封。”
待兩人出了門,夏老夫人才嘆一聲,“早知今日他這樣不情不願,早該派人去尋他,倒讓韓家人搶在了前頭,如今倒顯得咱們平素冷淡,有求於人時才惦記着親情一場。”
夏仲元道:“娘也太貪心了些,既要他去求他親爹,難不成他還會感激咱們?好在他今個總算答應下來,我這便派人去韓府通知一聲罷,總也替他將人弄了來,濟州與汴州只半日路程,餘下的便好說了。”
夏老夫人低低嘆一聲,“我瞧那小姑娘倒不是個省油的燈,這幾日還是好生應付着,別中途生了變數纔好。”
夏仲元應一聲,不以爲意道,“到了濟州地界,他今個便是不答應卻也由不得他,我只擔心一事。”他廳裡踱幾步,擔憂道:“咱們與韓府的約定既已達成,想來他該會信守承諾吧?”
夏老夫人哼一聲,“他一個背信棄義的窮酸秀才,便是如今發達了也不得不防,這便是我方纔叮囑你的,總要好生待思沛。”
夏仲元笑道,“娘說的在理,姜還須是老的辣。單看韓遠沛那急切相認的態度,咱們跟思沛越發親厚,他總要厚待咱們三分。”
……
魏思沛書桌前不知幹坐了多久,寶珠嘆一聲,上前奪了毛筆,“你若想不出,我來替你寫”
他抿抿脣,“還是我來寫吧。”
寶珠嘆一聲,“方纔前後想了想,我總算是想了個明白,咱們此行的目的已經非常明顯,昨個方到,你姥姥便等不及,今個又叫來你那圓滑的二舅一道勸說你,正是拿捏着那幾分親情逼迫你去求你爹哪裡是專程認親來的?”一撅嘴,“你怎的那樣容易便順了他們的意?”
他面上倒無半點慍色,反倒勸慰寶珠,“姥姥她雖利用了我,可那人的確是我大舅。她爲了大舅去尋一個流落在外的外孫子,又有什麼不合情理?”
“我之所以一口應了下來,其一是念在親情一場,她畢竟生養了我的孃親。其二,當年確實我娘有錯,姥爺當年爲着我娘而死,娘在天之靈怕也愧對姥爺,我若能替她幫了夏府一回,總算讓娘在下頭心安。”
寶珠挑眉,“這麼說,你是爲了你母親?”
他點點頭,“不瞞寶珠,其實我今個得知姥姥的心思,倒沒有想象中那般難過。這麼些年,我與姥姥家並無半分情分,姥姥舅舅待我雖有利用,可來了夏府,便能感受到孃的氣息,總也不算白來一趟。”頓了頓,瞧一眼紙張,搖頭苦笑道:“只這封信卻實在難倒我了,容我好生想一想的。”
寶珠點頭,語氣仍有些憤然,“幫了她們這一回,咱們便回燕州去,往後也不必再往來了,明明早便能尋你,偏待你大舅出了事兒,想起你爹有法子,這才巴巴請了你來,實在讓人寒心若今個幫她是看在種種情分上,幫了這一回,往後再不相欠,也不必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