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遠沛複雜的目光落在魏思沛上,半晌,輕嘆一聲,“我讓後廚重新送些飯食來,今個受驚了,用過飯後且與媳婦好生歇一歇,明個爹定然將真兇懲之以法。”
這個時代,家奴是沒有什麼人權可言的,一朝被人買去,生死全掌握在主人手中,寶珠心頭正想着,便聽魏思沛朗朗出聲道,“若說是家僕所爲,我定然是不信的,僅拉幾個家僕應付差事兒,也不必告訴我們。”聲音竟是帶了三分不屑。
韓遠沛輕嘆一聲,苦笑道:“我兒竟這樣不信我。罷了罷了,若真是你……若真是她做的,爹自當請她親向你來賠罪。”
在他眼中,這便是最好的結果,只魏思沛卻對此嗤之以鼻,他心中失望之極,一張臉由於發怒而漲的通紅,“她的性命便那樣貴重?我孃的命卻那樣不值錢?”搖頭嗤笑一聲,“只可憐了那些替人辦事的僕從,怕要死在亂棍之中。”
他一番話說的韓遠沛久久回不上半句,寶珠心有所感,緊了緊握着他的手,扭頭去看她,目光輕轉間,眼角便掃見廊頭不遠處一個躲躲閃閃的身影,正想細看,那人一閃便隱入黑暗中,不僅她,連韓遠沛眉頭也皺了皺,朝暗處一擡下巴,便立時有兩個壯僕前去查看。
不一會兒,便將面色灰白,抖如糠篩的小廝書榮捉了來,韓管家訝然挑眉,呵斥道:“你不是二少爺跟前兒伺候的書榮麼,怎的在此鬼鬼祟祟?”
書榮登時臉色灰敗,普通一聲跪了下來,嘴巴卻抿的死緊,半句口也不肯開。
氣的韓遠沛擡手便招人,“嘴緊便打去取火炭來”
寶珠意識到他興許知道些內情,忙擺手制止道:“打死了他有什麼用,若背後另有其人,反倒失了線索,便宜了那人”
魏思沛冷冷一笑,仿若早知道結局般,“莫不是想借機徇私情?”
韓遠沛深吸一口氣,終是擡手製止了下人。
不消旁人說,他大抵也略猜出幾分,只卻沒想到慶良那般糊塗強忍怒火問那小廝,“你是慶良院子裡的,爲何卻在此窺探?今個若不說清了,你性命是小,若連累了全家老小便得不償失了。”
書榮原本還想抵賴裝作不知,一聽老爺語氣已然有七八分肯定,又說出那樣的話兒,立即便扯開了哭腔求饒,頭如搗蒜般重重磕起了頭,“求老爺饒恕了小的,是大,不,是二少爺命我將苦豆粉灑進飯食裡混了的,不關小的事啊”他一邊哭一邊抹淚道,“方、方纔二少爺遣着我過來瞧,呃,人死了沒……”
韓遠沛長長呼出一口氣,擡手捏了捏太陽穴,一轉身,神色極沉重,想要與魏思沛說什麼,卻見房門此時緩緩從裡頭閉了,魏思沛清冷的聲音傳了出來,“既然是你家事,你便自行處置吧,只莫忘了你方纔說的公正。”
韓遠沛什麼話也沒說,淡淡吩咐着押了二少爺進廳裡,再去請夫人,轉身便下了樓。
房間裡,寶珠見魏思沛神情極失落,知道他由此想到了他娘,再三思慮一番,纔開口勸他,“他本就是那樣的人,早年能不顧你母親死活離去,如今咱們也別指望着他真能如何待咱們,思沛哥,你該想開。”
魏思沛輕搖搖頭,“我只是替我娘不值當,她竟爲了這麼一個人毀了終生。”頓了頓,又道,“方纔查問出是慶良,他知道結果心頭必定難受吧,其實,那一刻我心頭卻快意的很,他那樣負了我娘,如今便有兒子不孝在後。”頓一頓,目光殷殷瞧她,“可我瞧着他那樣沉重,心頭又快意不起來。寶珠,你總說我待他太過苛刻,你說,我執意不與他相認,究竟是對是錯?”
寶珠嘆一聲,對他這樣尖銳的問題一時沒了主意,有意寬他的心,模棱兩可地說道:“認有認的理,不認也有不認的理,你若執意不認,總也有你的道理,旁的不說,你母親臨終不也有了遺言,不許你與他相認麼,你母親那樣恨他,想必也不願你與他相認的。”
他點點頭,像是在對自己自言自語般道:“對的我好,我瞧在眼裡,卻不想,也不能代替娘寬恕。”
寶珠見事態短短時間已明瞭,心知韓老爺必定不會重罰慶良,了不起打個十來大板子,這樣的事兒,若韓夫人執意護着慶良,他們兩個去了官府也是白鬧一場,又何況在汴州地界,強龍不壓地頭蛇,想到這兒,便嘆一聲,“好在今個咱們福大,要我說,也別去爭這一口氣,且叫韓老爺自個頭疼去,明個咱們便回吧,活了十七年,前頭沒經歷的這回遠行可都經歷了個遍,還是覺着咱們縣裡平平淡淡的日子好,這幾日一入夢裡都是鋪子,爹,娘,還有招娣姐他們。”
魏思沛點點頭,“我也正想對你說,明個一早便走吧。”
今日發生事多,兩人也沒了打鬧玩笑的心思,早早吹了蠟燭,牀榻上小聲拉扯幾句便各自睡下。
只第二日天還不亮,便有僕從急匆匆來敲門,說韓老爺書房裡有請。
兩人匆匆起身了,知道要說多半是昨個發生的事兒,加之要辭行,兩人相視一眼,他們兩個在大部分事兒上心意極相通,不必多說,只消一眼便瞧出對方心思,相攜由僕從領着去了書房。
韓遠沛坐在書桌前,神色晦暗不明,一夜之間,他面上憔悴蒼老了許多,魏思沛見時不免稍有些驚愕,但還是垂下頭去,淡淡道:“我們來辭行的,今個便回。”
出乎意料的,韓遠沛竟點了點頭,“馬車已爲你們備好,一路上有二十壯丁護送,今後若……”他頓了頓,眼中似有熒光閃爍,半晌,他輕笑一聲,掩去眼中情緒,嘆道:“一轉眼,你都這樣大了,媳婦也娶了,這兩年添了丁,日子該也美滿。往後若能念起爹了便來汴州瞧一眼爹。”似是擔心魏思沛拒絕的話,他不待停頓,立即道:“只兩地路途遙遠,爹知道你不便,閒來幾封書信,報個平安爹便寬心了。”
魏思沛輕應一聲,擡頭道:“你若不想處置慶良便算了。這回原本也因我而起,若我走了,府裡再不會發生這樣的事兒。”
韓遠沛有些意外地瞧一眼思沛,眼裡帶了些欣慰,“我兒是怕爹爲難?只不過你放心便是了,爹已決定將他逐出韓家。”他這一欣慰,語氣不免又帶些希翼,“咱們韓家人丁稀少,你爺爺奶奶早早便過了世,爹這些年除你以外也再沒留下子嗣,往後你若在北方呆的膩了便與媳婦歸來,韓家大門總爲着你敞開的,爹盼着哪一日還能再見你與孫兒們。”
魏思沛久久未做聲,猛一擡頭瞧一眼韓遠沛,復又低下頭去,半晌,輕咬着下脣,復又擡起頭,艱澀道:“你當初爲何負了我娘,你那日說閒了與我解釋,今個我便要走了,你不打算說麼?”
一說起這話題,韓遠沛面上便帶了深深的自責,“你叫思沛,爹便知你母親的苦心,每每不願喚你的名字……”他眼神一黯,陷入當年的往事中,“那一年,爹生了一場大病,正是謝氏衣不解帶照顧了爹三天三夜,爹也是年少風流。” 說到這兒,他面上帶了濃濃的愧疚,“沒多久她便懷了爹的孩子,她出自大門大戶,爹念及她清譽不再,這才與你母親遞了休書,盼着她重回濟州老家,誰料到她竟那樣癡情,並且肚中有了你,沒多久便傳來爹高中了舉人的消息,幾個月後,爹才知道謝氏並沒懷上爹的孩子,只那以後,爹的仕途……由着岳丈的疏通,這才一帆風順起來,你母親那麼一個女子,勤勞善良,卻獨獨少了家裡的背景,爹心頭愧疚不已,三年後,那時你也有了四歲吧,爹纔在這偌大的汴州站穩腳跟,也稍稍累積了些人脈,打探後才得知你母親……竟,竟就那麼去了,好在打聽到你的消息,爹馬上便着手去接你,豈料,卻失了你的聯絡,再往後,爹派了許多人各處去尋,卻再沒尋到你的消息,直到幾個月前……”
魏思沛淡淡擡起手,“不用再說了,終究是你負了我娘,一句年少風流便能抵過?自古奔爲妾,聘爲妻,無媒五無聘,娘甘願私奔於你,你卻那樣忘恩負義地負了她”
韓遠沛面上閃過一絲不安,急切道:“沒錯負了你母親是爹的錯,爹忘恩負義,貪圖權貴千錯萬錯,可爹卻從沒想過你母親會那樣早的去了,竟沒留下讓爹贖罪的機會。”
魏思沛深吸一口氣,“都過去了,你現在再如何悔,娘也去了。”瞧一眼韓遠沛,面上帶些不忍,終道:“娘臨終有遺言,不準與你相認,今個我走後,往後你便多多保重吧。”
韓遠沛登時面如死灰,頹然道:“你母親竟恨我至此,死後一把火燒了身子,骨灰沉入江中,不許我拜祭倒罷了,竟連最後一絲念想也不留給我……罷了罷了,終歸是爹犯下的錯。怨不得旁人,怨不得旁人啊”
再一擡眼時,眼中竟帶了些淚花,“你只知爹負了你母親,卻不知爹這輩子也受盡了罰,這些年,沒有一日不念着你母親,當年是爹瞎了眼,迷戀着權貴,你母親那樣好的女子,爹終其一生怕也再難尋覓,當年竟那樣輕視你母親,那樣便拋棄了她直至得知她死後,方大徹大悟你母親在爹心頭的重要。”
魏思沛微閉了閉眼,“早知今日,何必當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