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音沒有想到,她忽然心起送了一串佛珠給縣令夫人,居然真契合了縣令夫人的喜好。
縣令夫人的孃家正是京城中人,法樂寺是從小便跟隨家人常去之地,而那位靜一方丈的名號如雷貫耳,乃是尋常都不得見的大師,如今得贈他加持過的佛珠,縣令夫人怎能不喜上心頭,對梵音更高看一眼?
梵音心中鬆了口氣,其實她是冒了很大的風險,贈送佛物這等事,那便是贈給信奉者,這是無價之寶;贈給不信者,這是破木一串。
如今看縣令夫人喜笑顏開、更是恭恭敬敬的將佛珠放置檀木盒子裡讓丫鬟先行拿下去,梵音便知道她這一次蒙對了!
丫鬟端來另外一個盒子,縣令夫人從其中挑選了一件沉香珠和一串鏤空雕黃花梨木的手串,“……你如今剛剛還俗還未有髮髻,暫先贈你這等物什,乃是我的謝意,過些時日讓他們在這院子收妥一間屋,你時而可以過來與我講一講經,哪怕是陪陪我也好,不知你可願意?”
縣令夫人這話說出,所有人都驚了!
她們儘管也有虔誠信佛之人,但更明白,在官場中人的後宅之內,任何神佛都比不過利益的交換相爭。
縣令夫人一見到楊主簿的女兒就那般親近,待這小丫頭贈送佛珠之後,居然還要在縣令府給她留出房間、邀她常來?
若之前互贈敬禮是寒暄逢迎的話,那這一句話可就不是那麼簡單了!
楊志遠到底有什麼好?居然讓縣令如此看重?一個剛上任的九品芝麻官,就算是有進士功名在身,那也不會被如此高擡吧?
衆夫人臉上嬉笑,客套話接連而來,但各自的心中都在打着自家的小算盤。
梵音也被嚇了一跳!
單獨留間屋子邀她來講經恐怕沒那麼簡單,或許是剛剛所贈那一串靜一方丈的佛珠讓縣令夫人一時興起?
不管怎樣,這件事還是退一步爲好……
“習經不深,不敢談講經二字,不過縣令夫人若何時想起了我,自可讓人去家中尋我,我隨時都樂意相陪。”梵音笑眯眯的討好,縣令夫人拍拍她的小手,此事就當暫且作罷不提。
門外進來了人,是一十三四歲的男子,瘦高的個子,橢圓的臉,濃粗的方眉中間還有一顆綠豆般大小的黑痣,鼻子和嘴與縣令夫人格外相似,這應該就是她的兒子了吧?
“給母親請安了,衆位夫人安。”
方靜之恭恭敬敬的行了禮,隨後便暢笑一聲,帶絲頑皮道:
“娘,您怎麼這麼晚纔派人去跟先生請假?我這屁股可早坐不住凳子了。”
“這孩子,也不怕被人笑話!”縣令夫人笑斥一句,引着梵音道:“快來見一見,這位是楊主簿家的女兒懷柳,又懂事又疼人,比你小三歲,但月份生辰是同一日,你可要好好招待這位妹妹。”
“這麼巧?”方靜之看向梵音,“九月初九,那你又是什麼時辰?”
不等梵音回答,縣令夫人便一巴掌拍了過去,“這孩子,有你那麼問姑娘生辰的嗎?不害臊!”
“少爺這是真性情,直來直去的性子,哪裡懂那些規矩的,還小呢!”夫人們忍不住笑,但仍說着話爲縣令夫人解圍。
梵音看着他頗有哭笑不得,上來就問人家生辰八字?若被有心人看入眼中,還以爲這是要換庚帖定親,也幸好是出自他口,只說是孩童不懂事便罷,若出自旁人之口,難免會被有心人記掛上。
這位方公子還真是……缺心眼兒。
梵音心中腹誹,臉色仍一副茫然不懂的模樣,縣令夫人看她二人笑了笑,“帶着懷柳去跟同輩兒人坐坐吧,若是讓人欺負了懷柳,我可不依!”
“娘放心吧,一定辦到!”方靜之嬉笑着應答,隨後看着梵音道:“咱們走吧。”
梵音給縣令夫人和衆位夫人行了禮,便緊緊跟隨其後出了大屋。
縣令夫人沒有多說,反倒是一旁吳縣丞的夫人開了口:“說起這楊志遠倒是個奇人,聽說他原本跟陳家小姐欲定親,陳家才資助他去京中赴考,孰知得了功名歸鄉回來,還帶了這麼大個女兒……”
“跟陳家?不過之前聽說他是陳家小姐的先生。”
“可資助了近百兩銀子呢,而且閨女守孝的事,倒是初次聽說。”
吳夫人不過是起個頭,接二連三便有人八卦的附和起來。
縣令夫人淡然的神色一直都沒吭聲,可她一言不發,讓這話題徹底的冷了場,其他人也不敢沒完沒了,原本喧鬧的議論轉而便鴉雀無聲,都看着縣令夫人,生怕惹了她不悅。
見衆人都瞧過來,縣令夫人臉上又涌了笑,換了話題說起晚秋的梨果哪一個更甜,秋茶哪一道更純。
衆人一一附和,只有吳夫人沒再開口,而是冷眼旁觀,心中竊笑,儘管縣令夫人沒有對楊志遠與陳家的事做以評價,但縣令夫人可是個向來不喜忘恩負義之事的女人,枕邊風兒,就不知怎麼吹了……
剛剛楊懷柳的一串佛珠,也算是白送了吧?
梵音不知屋內又發生的事,跟隨方靜之出了門,往一旁的小花園行去。
方靜之的孩童之心很重,還沒有男女大防的意識,亦或許是對她一個禿頭的小丫頭不覺得需要防備,倒是邊走邊聊了起來。
“你爲何要剃度?”
這是所有好奇的人見到梵音必問的一句話。
“爲母親守孝。”梵音回答的很簡練。
“你讀過什麼書?”
“佛經,《論語》。”梵音頓了半晌,“還聽父親講過三十六計的故事。”
“楊主簿居然會給你講這個?”方靜之有些吃驚,連他的先生都未曾正式的講過,而是他自己看書學的。
梵音道:“父親不會拘謹我讀什麼書,閒言雜記也允我隨意的看,只要我高興就好。”
“楊主簿真是好人啊。”方靜之滿心感慨,隨後自我安慰的道:“不過你一個女子,不用科考,楊主簿自不會多約束,我要是也能像你一樣就好了,可惜閒雜的書都被先生收起來了,唉。”
梵音看看他,忽然問道:“上一次縣令大人還說允你去尋我父親,請他爲你講科考和京中的見聞,爲何一直沒見你來?”
“還有這事?我怎麼不知道!”方靜之愣了,看他一臉茫然的模樣,應該是方縣令沒有告訴他。
梵音心中有了底,看來方縣令果真是在等着父親去投奔他,所以沒有主動的讓方靜之前去親近。
就不知那一雙木箸父親送了沒有?縣令又會是什麼反應呢?
不容梵音多想,方靜之一直都在看着她,似是等着她說這件事的來歷。
梵音撂下心思解釋了幾句:“是張縣尉和孫典史的兒子拜了我父親爲先生,方縣令曾說過待你有閒暇時間,讓父親爲你講一講慶城縣外的奇聞逸事罷了,或許是你課業太忙,一直都沒時間。”
“原來是這樣,我……我一定要去!”方靜之舔了舔嘴,就好像是飢餓多日的人面前擺了一塊美味香甜的肉,急切的想要去啃上兩口。
“那就等着方公子,來之前要說一聲,也要問一下父親休沐的時間。”
“好,一定提前說……對了,你到底是什麼時辰生的,你還沒說呢!”
梵音嘴角抽搐,無言回答,對於這個缺心眼兒的問題,她實在不想開口。
何況她目的也已達到了,再多說的都是廢話。
如果方靜之真的去了家中向父親請教問題,陳家的人看到,一定不會再逼迫父親和自己,慢慢的攢了銀子還給他們,也讓父親徹底的與陳家小姐斷了關係。
否則總這樣抻來抻去的,早晚會傳閒話出來……
方靜之儘管沒能得到想要的答案,但也沒追問不停,他一路都在沉思冥想,好似是在羅列他見到楊志遠之後要詢問的問題。
二人便這樣一路的走,未過一會兒就走到了後花園。
婉曲的長廊四周都是高高的楊柳,微風輕動,柳枝搖擺,將烈日的陽光遮擋在外,使此地成爲一個納涼的好去處。
七八位各家的小姐正聚在此地團坐品茶,圍觀另外兩個少年下棋,嘻嘻鬧鬧的聲音透着歡趣,讓方靜之也拋開了剛剛的沉思,涌起笑湊合過去。
“居然都在這兒呢,給你們介紹一下,這位是楊主簿的長女楊懷柳,”方靜之打斷衆人的嬉鬧,向衆人引着梵音上前。
梵音笑着與衆人點頭問好,自是又回答了一遍爲何是禿髮的原因。
“懷柳妹妹會下棋?來跟她們玩一盤如何?”吳縣丞的女兒吳靈婭笑着上前,梵音對她有着不自覺的抵抗,爹是那個樣,閨女又能好到哪兒去?
“我不會。”梵音笑着婉拒,“我可坐在一旁看着。”
“這也不會?那你平時除了敲木魚唸經之外,還做些什麼?”吳靈婭的調侃笑容就像一隻刺蝟,讓其他家的小姐也跟着樂起來。
梵音看她笑着道:“替父親教習學生,掌管家中的雜事,閒暇的時候就看一看書,不知吳小姐都做什麼?只下棋嗎?”
“你……”吳靈婭被頂的不知該如何回話,她可是大字不識幾個的,也只是因方靜之喜歡下棋,她才讓吳縣丞特意請來的棋士教習,也不過學了個馬馬虎虎。
沒想到這個小禿子居然會那麼多?
吳靈婭的疑心很重,而方靜之早已經到一旁與別家的少爺開了棋局。
衆女的目光又回到棋盤上,梵音默坐不語,她能夠清晰的感覺到衆人的敵視,並非因她是楊志遠的女兒,而是因她跟隨了方靜之同來,因爲那些小姐們已經快把方靜之給圍的密不透風,連個縫隙都沒了,只把她自己隔絕在外!
梵音覺得很委屈,更對複雜的女人心有了初次的見識,至於嘛?她年齡小不提,還是個禿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