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秋娘單覺得這少年不凡,卻沒想到他會這樣回答。她面上一愣,隨即直覺這少年必定也大有故事。否則一個北地少年,不至於在蜀中淪爲乞丐。
但她沒有多餘的精力來探查這個少年是否會對她的生活規劃有所幫助,同時,她也懶得再去物色下一個幫自己辦事的人,便是像個小女孩一樣嘟着嘴,神色委屈地說:“小哥哥都不知道我會問你什麼,你就說不知道。”
少年腳步略一頓,卻還是固執往前走。陳秋娘快步趕上去,也不管少年是否同意,便說:“我娘重病,託我來六合鎮辦幾件事。我第一次來,不熟悉路程,便是想問個路了。小哥哥,這個也不知道麼?”
“你是要問路?”少年停下來,認真地打量她,像是要從她的神色裡確認她的話不是謊言。
“是。我娘託我辦三件事,若是辦不好,我弟弟妹妹就要餓死了。”陳秋娘依舊嘟着嘴點頭,語氣黯然。
少年緊抿脣,便站在原地。陳秋娘心知這少年是答應她的要求,便自顧自地說:“第一件事是在鎮上找個識字的,寫封信給我娘遠房的表舅姥爺,求他救救我娘。第二件事就是找到我這表舅姥爺;第三件事,則是再去求一求我未婚夫家,看能不能提前成個親,好用嫁妝幫襯我家裡一把。”
她說到後來,也不由得嘆息一聲。她說的內容,雖有點編撰的成分,但家裡的苦逼情況卻是真的讓人很鬱悶。
少年略蹙眉,猙獰的傷痕擠壓,帶出一些血水,他不由得輕聲“嘶”了一聲,這才一擡手指了指前面街角,說:“拐過那個拐角,有個雲來客棧,客棧的掌櫃有替人寫信。”
“謝謝小哥。”陳秋娘略欠身施禮,也不管他同意與否,將饅頭塞到他手中,脆生生的童音朗聲說,“我當你是答應幫我了。”
少年沒說話,也沒立刻走人,只是站着。陳秋娘知道他這舉動是答應幫她了,便伸手拉他,說:“那就麻煩小哥哥跟我一起去寫信。然後,再帶我去找我表舅姥爺和我夫家,可以不?”
少年頓時窘迫,連忙掙脫了陳秋娘的手,很不自在地說:“我,我自己會走。”
“謝謝小哥。”陳秋娘依舊是脆生生的童音。少年也不答話,徑直往前面拐角處走去。
陳秋娘跟着他拐過街角,果然看到了掩映在高大的銀杏樹後的雲來客棧。兩層的老式木建築,黑色匾額上金字的“雲來客棧”幾個字已有歲月斑駁的痕跡,看起來有些年頭沒整修了。門口兩棵大銀杏,嫩葉子還細小,映着日光,呈現出碧玉般的通透。
客棧門開着,門口大銀杏樹下蹲了個佝僂的老頭,一身破夾襖,手攏在袖子裡,守着個揹簍搭起的臨時攤子,在賣水煮鹹花生。
“哎,我說張大爺,你就別在這裡賣花生了。我們這廚師都歇業很久了,哪裡會有客人來吃飯啊。”門口石階上,有個灰布衣衫的店小二,正對那老頭聳肩。
“別家,別家,我交,交不起錢,也不許我去的。”老頭聲音顫抖,佝僂的身形配上破棉絮的衣衫,格外淒涼。
陳秋娘一聽,大約知道這老頭的身份應該曾是這家客棧的駐場小吃販子。這駐場小吃販子是古代酒樓客棧特有的風景線。
在古代,由於炊具簡陋、烹飪條件落後、烹飪時間過長,酒樓客棧都會想盡辦法來留住客人。除了會允許插科打諢的賣藝人、說書人來表演以吸引客人之外,也會允許一些小販來兜售吃玩的玩意兒,而來兜售的小攤販只需跟酒樓飯店籤個簡單合約,每月交一點錢給酒樓老闆即可。
有些小販的物品具有特色,會與某些酒樓客棧形成長期的簽約關係。這種就算是長期駐場的小吃販子。
“真的,張大爺你還是去街上轉轉,也許有人就買了,我家老掌櫃去世後,這裡就沒什麼客人來了。”店小二又說,語氣也暗淡了許多。
“別家......”老頭低聲嘟囔一句,沒再說下去,只是低了頭,身子佝僂得更厲害,在微寒的日光裡瑟縮得像一株枯草。
店小二聳聳肩,嘆息一聲,擡頭便看到陳秋娘走來。他立刻就抖擻了精神,“嗖”地站起身來,滿臉帶笑地問:“小姑娘是要住店還是打尖?小店物美價廉。”
陳秋娘笑着說:“小二哥,我是來求掌櫃寫封家書。”
店小二“哦”一聲,神色明顯暗淡,卻還是很有禮貌地打了手勢,說:“裡面請。”
陳秋娘擡步往裡走,那少年卻說:“我就不進去了,在這門口等你。這掌櫃不喜歡北地人。”
陳秋娘點了點頭,轉身他說:“那麻煩等我一下。”
她一邊說,一邊大步踏進客棧。這客棧是標準的客棧模式,樓下大堂是吃飯的地方,十分寬敞,而樓上臨街的一排是吃飯的雅間,而樓上別處是住宿之地。
正是六合鎮趕集日子,上午日光和暖,按常理來看,正是客人多的時候,這大堂裡卻沒有一個客人,那些桌椅擺放整齊,兀自寂寞着。大堂臨樓梯口的櫃檯後則坐了個約莫十七八歲的年輕男子。男子面目周正,穿着單薄,一襲白寬袍,頭髮束在頭頂,正捧了本不知道什麼書端坐細看,同時,不住搖頭嘆息:可惜了,這亂世,這亂世,唉。
“少爺,有人寫信。”店小二喊道,然後又對陳秋娘說,“自帶紙張一文錢,要紙張的兩文錢。”
“是。”陳秋娘行了禮,那掌櫃見有客人來,立刻放下書,挽了袖子開,一邊磨墨,一邊詢問:“小姑娘是要寫給誰?所爲何事呢?”
“寫給我表舅姥爺,請他救我娘。就寫:表舅姥爺,汝之外甥女,二峨山柳村柳氏賜,病危旦夕,望火速救之,表孫女敬上。”陳秋娘早琢磨好了這些內容。
掌櫃聽聞陳秋娘的敘述,不覺一驚,擡頭仔細看她,便提筆蘸墨,說:“你也是讀過書的。”
“孃親教我認過幾個字。”陳秋娘踮腳站在櫃檯前,認真地說。
“讀書好,讀書好。”男子唸叨幾句,聲音越發小了,神色卻暗淡些,顯出幾絲飄忽迷離。
陳秋娘大約猜測他的心思,但也不知道說些什麼好,只得乾笑兩聲附和他,過後就站着等墨跡乾透,同時,也開始打量這客棧。
這客棧是標準客棧,看桌椅擺設,大堂布置格局裝修,十分不錯;採光適度,通風雅緻,乾淨整潔。最重要的是這客棧地理位置不錯,既處於繁華之口,又靠着青山,枕着小溪,十分清幽雅靜。
只不過這客棧確實沒有客人,即便硬件設施不錯,卻也難掩冷清凋敝之感。
這客棧真是不錯,被經營成這樣,倒真是可惜了。陳秋娘暗自分析其中原因,想這掌櫃無論打扮、言行,書卷氣都太濃,且太年輕。這客棧又是他祖上產業,家中長者突然故去,想必他也是趕鴨子上架,肯定不善經營,纔將偌大的客棧經營這般冷清的田地。
真是可惜了,若是有錢,盤下這店,倒是很不錯。先靠着這店鋪打響名號,在這十里八鄉打造一個平民快餐店,買特色小吃,物美價廉。同時,再打造一個針對富人的豪門盛宴。等這名號打響,時局也穩定得差不多了。那時,再開分店,南國北地,全國連鎖,絕對是財源滾滾。
真是可惜啊。可惜沒有錢。這麼好的地盤,這麼光明的前途,都是空談。陳秋娘暗自感嘆。
不過,此路不通,還有別路。條條大路通羅馬嘛。
既然沒錢盤下來,那麼,跟這客棧老闆商量技術入股,盤活這個店,一樣可以打響名號。只要有了客源,名氣,銀子總是滾滾來的,將來照樣可以有如日中天的事業。
她心裡有了這樣的盤算,正在琢磨怎麼開口跟這掌櫃談一談可能的合作,便聽見有粗嗓音男聲響起:“陳文正,你把你這客棧盤給我吧。你成天只知道讀書,寫個書信能掙幾個錢呢?你老子之前生病,家底都掏空了吧?你那半瞎了的老孃昨兒個還在街角買剩菜老葉子的。”
我去,居然有人這麼快就來搶我生意。真是可恨啊。
陳秋娘聽到有人要捷足先登盤下這店,頓時整個人都感覺不好了。她立刻循聲望去,只見門口進來一中年男子,身材肥胖,穿着藍底綢緞夾襖,走進店來,拉了條凳子,一屁股就坐下來。
那年輕掌櫃也不應聲,只管仔仔細細收了筆墨,捧了書端坐着,過了好一會兒,才喊了一句:“盼清,給劉掌櫃奉茶。”
那叫盼清的店小二面上也不悅,卻還是捧了茶壺給那劉掌櫃倒上。
這掌櫃、小二都是禮貌之人,從剛纔對待她的舉動就看得出來。看這會兒他們對待這劉掌櫃的神色舉動,陳秋娘頓時就樂了。
看這樣子,這是分分鐘放心的節奏。這家掌櫃與那劉掌櫃怕是有什麼大罅隙,他們這筆生意今天絕對是談不成的。
嗯,他們談不成。這劉掌櫃盤不下來這家店,那麼這客棧就是我囊中物了。陳秋娘整個人都放鬆了,在一旁看戲。
“文正啊,你太客氣了,我剛吃了幾個好吃的菜,這油水鬧得慌,這茶來得正是時候呢。”那劉掌櫃一臉堆笑,端了茶杯。
書生掌櫃陳文正只扯動嘴角,似笑非笑地看了看那劉掌櫃,又將目光移向手中書,擺明不想理會這劉掌櫃。那店小二盼清倒是一臉仇恨,憤憤地質問:“劉掌櫃爲的是吃幾個好菜,就設法挖走我們幾個廚師的麼?”
喲喲喲,還有“趁人爹死,挖人廚師”這種缺德事。陳文正是讀書人,儒家教育出來的,性格氣節可想而知,這劉肥佬想正面盤下這家店是絕對沒戲的。陳秋娘心裡樂呵,面上不動聲色繼續看戲。
“盼清,不得無禮了。”陳文正略掃了盼清一眼,聲音平和,卻不乏威嚴。
盼清嘟囔一張嘴,說:“少爺,做生意哪能是你這樣的?這人設法挖走我們的廚師夥計,不就想逼你低價盤出這雲來客棧麼?”
“你個瓜娃子、下賤胚子,哪裡有你說話的份兒?你再無端污衊我,小心我把你綁到衙門去。”那劉掌櫃拍桌子,對着盼清怒喝。
喲喲喲,這素質——,怕正常途徑盤不下來這店,會暗地裡使不少手段。他日自己入駐這店鋪,開始經營,提防這老小子的功課必須要做足,天天提上議程,最好是互惠互利,如果做不到,就必須徹底打壓。
現在——
就好好觀察觀察這老小子。陳秋娘還沒開口向陳正文說技術入股的事,就已先開始盤算以後怎麼對付這等生意上的絆腳石了。
“這是雲來客棧,不是你吉祥客棧,這裡不做你的生意,你請回吧。”盼清也不饒人,陳文正卻阻止說,“盼清,你去看看火,給老夫人下碗麪,想必老夫人餓了。”
那叫盼清的店小二隻得憤憤地朝劉掌櫃“哼”了一聲,這纔不甘願地往後堂去了。
劉掌櫃面上陰騭轉瞬即逝,隨即一臉堆笑,也沒繼續追究那盼清的不禮貌,顯出一副”大人不記小人過“的大度模樣,慢騰騰地剔了剔牙,緩緩地說:“文正啊,我無事不登三寶殿,也不喜歡拐彎抹角。我們是幾十年的老鄰居了,你這娃子書卷氣太濃,一心想着濟世安民啥的。我說句不好聽的話:盛世未必都能如願,何況是如今這亂世呢?現在兵荒馬亂的,生意不景氣,你又不懂這經營之道,這雲來客棧是你老子的心血,你總不能看着敗了吧。再說,你老孃身子也不如從前了,各處總是需要錢的。我盤下你這店,也是爲你好。”
陳文正卻依舊是一副波瀾不驚的神色,說:“多謝劉掌櫃。前幾次,我就說過,家業不可廢,您請回吧。”
“呵。”劉掌櫃嗤笑一聲,滿臉不屑,起身走了。走到門口,還丟下一句:“你要守得住纔是。”
劉掌櫃這話雖平和,咋一看沒啥,仔細一想,威脅的意味就呼之欲出。呵,果然不是善茬,與這種人互利合作,怕不太可能。
陳秋娘旁觀一切,心下對這客棧以及一干人等有了清晰的判斷:劉掌櫃是一心想要吞了這客棧,陳文正是書生不善經營,又不想敗了家業。
這必須是上天給我的好機會啊。陳秋娘心裡樂呵,便一邊將信裝入信封,又放入荷包袋子,一邊問:“陳公子,不知你們這裡可要請廚師?”
陳文正一聽,十分驚訝地看着陳秋娘,繼而又一臉黯然,嘆息一聲說:“自然是缺廚師。只是這客棧情況,你也看見了,工錢不多,就怕有些本事的廚師都不肯來。而差勁一些的廚師,我實在不想請來砸了這百年老店的招牌。”
陳秋娘抿脣一笑,說:“陳公子請放心,我辦完事,便爲你介紹一名廚師來試試。若是她做的菜配不上你這百年老店的招牌,便不拿你的工錢就是了。”
陳文正一聽,一臉驚喜,不可置信地問:“真的?”
“我雖小女子,卻也識得幾個字,知道言而有信,諾必於行。我亦從不打誑語,這話自然是真的。不過,卻不是今天,等下一個趕集日,必定前來。”陳秋娘負手而立,對陳文正承諾道,心裡卻已然有所盤算:等家裡安頓好,下一個趕集日就專門前來談合作的相關事宜。
“好,好。這就麻煩你了。對了,你對那廚師說,若是生意好起來,價錢是肯定加的。”陳文正這些時日絞盡腦汁在搞經營的事,卻一直無果。這會兒,陳秋娘這麼一說,他喜出望外,簡直當她是救命稻草。
陳秋娘笑道:“掌櫃的爽快人。我定會轉達。不過,”我這先去送信,這救人如救火。”她說着,揚了揚手中的信揚了揚裝有信件和骨雕的繡花小布袋。
“那是,快去,快去。”陳文正催促,卻又連忙問,“不知姑娘可告知閨名?”
陳秋娘回眸掩面笑道:“村野女子哪裡來的閨名!姓陳,名秋娘。”
“哦,陳姑娘。”陳文正呆呆地念了一遍。
這人果然書呆子氣了。陳秋娘低頭一笑,便揣了信件愉快地出了客棧。門外日光燦爛,從銀杏縫隙裡投下斑駁的亮光,那北地少年就站在銀杏樹下,身形筆直,面目沉靜,不知道在思索什麼。
“小哥哥,我寫好信了。”陳秋娘出聲提醒。那少年擡頭看她,神情有些恍然,呆呆地看了她一會兒,才問:“你先去哪裡?”
“我先去送信給我表舅姥爺。你可知這鎮上朱門高牆的章家,那裡的王管家就是我表舅姥爺。”陳秋娘一邊詢問,一邊拿了事先準備好的繡花小布袋將信件與章賜的那枚骨雕一併裝進去。
少年只聽着,沒有多說,只徑直往前走。陳秋娘看他舉動,知道他在帶路,便也不多問,提着裙子跟着少年一路走。
少年腳程很快,卻也不至於甩掉陳秋娘。兩人一前一後,穿過熙攘的人羣,又拐了幾條街,穿過一條小巷子,那少年才停下來。
陳秋娘擡頭就看到朱門高牆的大宅院,門前一對石獅子雕刻得頗爲威武,紅燈籠略略泛了白,在風中招搖,那匾額“張府”二字頗有力度。
原來是“張”不是“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