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對視良久,陳秋娘才問:“怎麼又停下來了?”
她滿以爲他會回答“累了,要休息”,可是他脣邊卻是緩緩盪漾開一抹笑,最終氤氳開來,笑出淺淺的酒窩,來了一句:“到了。”
“到了?”陳秋娘仰頭看,只看到盤旋而上的階梯的拐角,階梯還在一直延伸。但因爲拐角所在,她沒辦法瞧見拐角之後的地方。
“嗯,你來。”他頗爲興奮,向陳秋娘伸出手來。那興奮的模樣,一點都不想平素裡那個高深莫測的張二公子。
陳秋娘攏緊斗篷快步走到了他的位置,果然看到了階梯已到了盡頭,那盡頭之處是一堵石牆,看起來一點縫隙都沒有。不過,陳秋娘一點都不擔心,這是人家科技至上的張府之人打造的,肯定是有出路的。果然,張賜走了過去,在牆上摸了摸,那堵石牆就倏然往旁邊縮進去了,感覺跟科幻電影似的,瞬間讓人感覺高大上了。
“走吧,來賞月。”張賜很高興地招呼她,然後提着食盒與燈籠就走了出去。
陳秋娘早在那石牆打開的時候就看到外面的月光,料想是真到山頂了。她眼看張賜走出去,也跟着走出了石門。石門之外卻並不是山頂,而是一堵石制的屏風。有猛烈的山風帶着山中高處的涼寒從屏風後盤旋着撲進來。
怪不得張賜要讓她披這斗篷,原來即便是三伏天,這山中的深夜也是如此涼寒。
“秋娘,你快點。”張賜從屏風後探出腦袋,招呼她跟上。
她應了一聲,連忙跨過石頭屏風。她一跨過去就傻眼了。徹底挪不動腳步了。雖然先前張賜說到山頂賞月時,她也曾想過在那高萬仞的山頂之上,可能會腿腳發軟。但她畢竟可以安慰自己。少說那山頂也有幾百平米,只要不去懸崖邊。應該就不會恐高。
是的,陳秋娘有輕微的恐高。而她是萬萬沒想到,到達山頂的入口不是在山頂中間打開一個門,直接走上去,而是在快到達山頂的時候,石階延伸出石門延伸到山體之外。而延伸出去盤旋在山體之外的石階比裡面的窄多了,目測寬不到一米。
雖然才這麼幾級臺階,而且還做了防護的欄杆。但這麼高的地方,她只看一眼下面的霧氣騰騰,就嚇得腿腳發軟了。
張賜完全沉浸在快樂中,很愉快地說:“還有幾步就到山頂了,在山頂那裡看風景,會有一覽衆山小的感覺,而且會覺得離月亮特別近。”
“嗯。現在就感覺到了。”陳秋娘擡頭看着那似乎就懸掛在前方的朗月,想要強行挪動腳步,卻是怎麼都沒辦法。
“走吧。”他再度催促。
陳秋娘抿了脣,沒說話。也沒挪動,內心裡只覺得太丟人了。她一生天不怕地不怕的,甚至有時候挺亡命徒的。卻偏偏就恐高。
張賜就站在那懸崖上的石階上瞧着他。月光與燈籠的映照之下,這個英俊的男子神情從滿懷期待轉到了疑惑。
“我——”陳秋娘腿腳發軟,一個勁兒想到跌坐在地上。
“你害怕高。”張賜的語氣篤定,神情亦從疑惑轉爲恍然大悟,隨即又懊惱說,“對不起,是我太興奮,沒注意你的感受。你先在原地別動,等等我。”
陳秋娘搖搖頭。說:“沒事的。你先上去,我醞釀醞釀勇氣。稍後就來。而且我又不是特別怕高的。”
“你別動,等着我。”他說。然後提着食盒與燈籠迅速往山頂去了。
陳秋娘所在的石頭屏風離山頂最多不過兩分鐘的路程,張賜很快就回來。因爲月光很好,他把燈籠和食盒都留在了山頂,隻身來到她身邊,向她伸出手說:“秋娘,來,我帶你過去。”
陳秋娘看着那隻手,手指瘦削修長,紋路清晰。
“來,我帶你過去。”他說。那聲音溫柔得近乎夢囈。
“嗯。”她努力站直了身子,將手交過去。
她原本以爲張賜會牽她過去,卻不料在她將手交給他的一剎那間,他將她輕輕一拉擁入懷中。陳秋娘一下子落入他的懷抱,只感覺帶着他氣息的淡雅薰衣香一下子就彌散在了周遭,他的懷抱那樣溫暖。
“公子,自重。”她慌了神,便是喊了這麼一聲,本能想要推開,又想起這是高山之巔,幾步之外就是萬丈懸崖,若是一個不謹慎,就可能墜落山崖,粉身碎骨。
“沒事。”張賜回答了這麼兩個字,下一刻就是將她橫抱起來,說,“你一定受了很多苦吧?”
陳秋娘沒有回答,只是說:“公子,你放下我,我想自己克服自己這個恐高的毛病。我想練習一下。”
“爲何要練習?”張賜問,面帶笑容,一雙眼眸黝黑亮。
“自己的弱點,定然是要克服的。不然,他日若是遇見此等險境如何自保?”陳秋娘回答。
他嘆息一聲,低聲說:“你不是男子,不必如此要強。我會保護你。”
他的聲音很輕,在猛烈的山風呼嘯中,聽起來有些不真實。陳秋娘整顆心都亂了,整個人也慌了。她害怕這樣的**與更深入的情愫投入,因爲每投入一分,她就有可能動搖,放棄最初的理想,去過一種刀槍劍戟兵荒馬亂的日子。她不喜歡那樣的日子,也不喜歡勾心鬥角的生活,更不喜歡太複雜的人生。她只想竭力地單純下來,過平凡的日子。儘管她的身份以及她目前惹上的人都很麻煩,但她一直在竭盡心力地努力擺脫一切。而她的計劃一直都走得很順利,因爲到目前爲止,她自己都是可控的。
可是,如今眼前這個男子有不一樣的舉動,她怕她的防線會在他這裡徹底崩潰,從此萬劫不復。
“不。人能靠的只能是自己。”她倔強地說,“請公子放下我。”
“閉上嘴,別惹我生氣。”張賜的語氣冷下來。整個人已經橫抱着陳秋娘踏入了山階。
陳秋娘不敢看山下,索性閉上眼。緊緊抓着張賜的大氅。索性過了片刻,張賜將她放下,爲她整理了一下斗篷,說:“好了,可以睜開眼睛了。”
陳秋娘這才緩緩睜開了眼,發現已經到了山頂。這山頂約莫三百平米,山頂之上有一座規模複雜的亭子,亭裡有石桌石凳。還有一張石牀。張賜的食盒就放在那石桌之上,旁邊掛着那一盞紅燈籠。
兩人走入了亭中入座,張賜打開食盒,是一些精緻的小點心和水果,還有一壺米酒。
“臨時準備的,不是太好的吃食。知道你嘴刁,湊合着吧。”他笑着說。
“我哪裡嘴刁了?我可是能屈能伸的。”她嘟囔着說,還真覺得餓了,拈起了一塊糕點咬了一口。
張賜則是端着酒杯笑着看她吃。陳秋娘被看得不好意思,便慌亂地低下頭繼續吃。口中讚美這糕點很不錯爲由來掩飾自己的尷尬。
“好吃就多吃些。剛剛抱你,感覺你瘦成那樣。這大半年,我知道你受苦了。身上的傷很疼吧?”他問。
陳秋娘聽出他語氣裡的疼惜。內心驚恐慌亂,怕再進一步發生些什麼,她就會崩潰了防線,從而全面崩潰。
“那點小傷,哪裡會比二公子身上的傷重呢。”她找尋一番,算是找到了一句得體的話來回答。
張賜卻是苦笑一聲,將手中的酒一飲而盡,說:“我的是命運使之然,迫不得已。必須承受。而你,本不必承受的。只可恨你那爹爹。”
“老天已經懲罰他了。二公子就不要說他了。”陳秋娘不想過多地說她自己的事,便立刻轉了話題。
張賜“嗯”了一聲。自顧自地喝酒,一連喝了很多杯,才緩緩地說:“秋娘,跟你一起,我總忘記你不過九歲。我總是忘記你的年齡。”
他這話什麼意思?是表白,還是在試探她是不是穿越者。畢竟,張家祖上是有穿越分子存在的,那位貌似**學霸的穿越前輩是如何對自己的子孫說的,有沒有說,這還真沒法判斷。這張賜作爲族長,或許會對穿越有所瞭解的。
“哦,好多人都說我長得比較高挑,看起來像十二三了。”陳秋娘連忙裝不懂地回答了這麼一句。
“你呀。”張賜顯然也有些無奈,笑着搖搖頭,寵溺地說,“明知道我說的什麼意思,還胡亂回答。”
“那,人家不好意思嘛。”陳秋娘還真就一副不好意思的樣子嘟囔。
張賜看她的樣子,便是愉快地笑了。陳秋娘看着她的笑,心裡覺得很舒服,同時想到他的命運,又覺得很難過,很心疼,於是就那麼看着他。
他笑着與她對視,然後輕輕地搖搖頭,說:“我沒事的,那些沒什麼的。不要難過。”
“你——,你知道我想什麼?”陳秋娘十分訝異。
張賜輕輕點頭,說:“你的眼神像我娘看我的眼神。充滿了心疼與難過。所以,你跟她一樣,是在爲我的命運而感覺難過,是在心疼我。”
陳秋娘驚訝地看着他,眼眶裡的淚一下子就滾落下來,輕輕咬着脣。
他站起身來,隔了石頭桌子,用手巾幫她擦眼淚,還安慰說:“真的,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命運,這命運對我來說,未必就是最壞的。”
“嗯。”陳秋娘點了點頭。命運之事,太過玄妙,沒有誰能說得準自己的命運到底好壞,亦沒有人說得準那條沒有選擇的路就一定是光華美滿的路。對於命運,需要的就是面對、接受,化險爲夷,將自己的人生走得精彩。
“不過——”他頓了頓,微笑着說,“秋娘,你是這世上,除了我娘之外,唯一這樣在乎我命運的人。謝謝你。”
“我——”陳秋娘覺得難過,她什麼都沒有做。面對他,即便是第一次相遇,他命懸一線,她也是諸多計較纔出手救之的。而今,她又有爲了自己的自由與美好生活。近乎掩耳盜鈴一般不去深入瞭解他,亦不憑藉自己那一點點的小聰明去幫助他。她要離開他,徹底地離開他了。
面對他的那一句謝謝。她內心慚愧,竟然看着他。無語凝噎。
張賜倒是不在意,繼續說起了他的身世。
原來,他並非幷州人士,亦非張永德的兒子。他也不是張家的嫡出子弟。他的父親只是張府庶出旁枝沒落一家,父親只是一介書生,手無縛雞之力,母親是一個農戶之女。農戶女救了落魄書生,兩人便相愛成親。這是任何一本才子佳人話本子裡的橋段。但不同的是這位書生雖然落魄,卻是來自一個顯赫怪異的家族。這個家族所有的小孩子出生都要登記在冊,並經由家族測試,若是確認爲族長備選人,小孩子就要離開父母,送到嫡系子弟家中撫養。
“我很小的時候,就被送到了幷州撫養,成爲都指揮的二公子。但我從小亦知道我的身世,在我繼承族長大位時,我回蜀中。曾見過我母親,一個柔軟和善的女子,她看我的眼神就是那種心疼與難過。還有自責。那時,我的親生父親已經亡故,母親獨自一人居住在通都老家。而那一次,就是永別。因爲我是族長,我有太多的敵人,我不能有弱點。親生母親也可以是弱點。所以,她自盡了。直到好幾年後,祖奶奶才告訴我。我真是不孝——”張賜還是一杯接着一杯,訴說着那些大約從來不曾對人說起的往事。說到後來低頭嗚咽起來。
他趴在桌子上嗚咽着,那聲音像是受傷的小獸發出的悲鳴。陳秋娘只覺得有刀從心上劃過。她猶豫了片刻。終於還是起身走過去站在他身邊,將他摟在懷中。說:“作爲母親,能爲自己的孩子做一點事,是很快樂的。你的母親走的時候,定然是很心甘情願,定然也帶着對你的無盡祝福的。”
張賜伏在她懷裡,肩膀顫抖得厲害,還是嗚咽着。陳秋娘唯有將他摟緊。周遭的山風搖曳了燈籠裡的燭火,她什麼話都說不出來,這任由這個命運悲劇的男子在這雄鷹都不一定能到達的高中之中盡情地哭泣。因爲她想認爲他得發泄一下了,不然他會瘋的。
嗚咽了片刻,他啞着嗓子,說:“秋娘,你知道麼?在我從小的嚴酷訓練裡,還包括親手殺死自己喜歡的兔子,親手掐死喜歡的貓咪,拿開水澆死自己喜歡的花。殺死與自己一起長大的兄弟,對於別人拿我在乎的人威脅我,無動於衷。”
陳秋娘這會兒震驚了,她單單知道張府選拔族長定然很怪異,卻不知道噁心到了這樣一種地步。
“這——,這有什麼意思呢?如果一族之長不能保護自己的家族,還有什麼意義?”陳秋娘激動起來,說,“那個火器什麼的,有什麼意義?還不如散了這偌大的家族,各過各的平凡生活去。這種超越了所有人的技術還不如毀。你也是,做什麼族長。”
“是爲了守住更多的人,守住這個家族。”張賜這會兒已經比剛纔平靜多了,他從陳秋娘懷裡掙扎起來,整個人已經恢復平靜,擡起寬袖喝酒的同時,大約也抹了淚。
“方纔是我失禮了。還請公子不要見怪。”陳秋娘稽首施禮。
“秋娘,不要總是公子公子地叫,我記得我讓你叫我佑祺的。”張賜將酒杯放下,臉上已全是笑意。陳秋娘有些疑惑方纔嗚咽的另有其人,而自己剛纔是做了南柯一夢。
她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假裝繼續吃東西以掩飾方纔彼此的尷尬。
張賜也默默喝酒,一時之間,兩人都沒有說話。只有周遭穿梭在石林之間的風聲盤旋尖叫,甚是慎人。天上一輪月,就似乎掛在前面的山頭,隔得那樣近。月亮朗淨,月色如水,傾瀉下來。
“我有很多個晚上,就在這山頂,臥在那石牀上看着月亮,會很寧靜,可同時也會感覺很空洞。有那麼瞬間會想不起自己是誰,到底在幹些什麼。於是久而久之,我就常常來這裡,靜靜地看月亮,直到太陽升起。因爲只有在遠離人羣的高空之中,在尋常人不可以到達的山頂,我的內心才感覺寧靜,纔可以不用去想那些無聊的東西。在這裡我可以做屬於我自己的夢,對我喜歡的人說我的心事。在這裡,夢境裡會有屬於我的,我想要的真正的人生。”張賜慢慢地說,端着酒杯靠着亭子的柱子,隔了一段距離看着她。
他說只有在這裡,纔可以對他喜歡的人說他的心事。
這一句話委婉而行,卻行的是表白之事麼?因爲此時此刻,他不就在將他的一切都告知於她麼?這個男子到底要做什麼樣的決定?
陳秋娘有些疑惑,於是就坐在石凳上,靜靜地瞧着他。
此刻,月華流淌,染了四野霜華,周遭的山林像是曾經夢境裡的怪異可怖場景。但卻因爲眼前這個英俊悲憫的男子,這場景忽然就變得無比的浪漫。
陳秋娘瞧着他,頓時覺得這場景像是擊穿了亙古的凝視,仿若在什麼地方,已有這樣的對視,有這樣的相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