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的張賜,美則美,卻像是畫像上的,缺了煙火滋味,缺了生動的氣息。而今的他,這樣笑着,讓陳秋娘想到了“一笑傾人城,再笑傾人國”。
以前,她不知道爲何會有人爲了一個女人或者男人的容顏就可以拋卻如畫江山,只爲這人袖手天下;也不明白,爲何有人會爲了一個美人,可以衝冠一怒爲紅顏,留下千古罵名也不怕。比如,她以前跟戴元慶討論過烽火戲諸侯,討論過吳三桂的叛變與陳圓圓的關係。戴元慶說烽火戲諸候是那帝王本身昏庸,搞不懂褒姒妹子所致,而吳三桂純粹是找藉口。
“那麼苻堅與慕容衝呢?一雌復一雄,雙飛入紫宮。這位橫掃一切的帝王,最終卻是對一個十二歲的孩子喜歡到無以復加的地步,願意寵着他,任他任性,任他顛覆他的江山,甚至任由他殺之呢。”陳秋娘對歷史不在行,但是對於歷史上的美男子啊,美女什麼的還是感興趣的。這慕容衝正是歷史上四大美男子之一,小字鳳凰,燕國的亡國皇子,一生以復興大燕爲己任,最終卻淪爲苻堅的孌童。因爲聽說慕容衝就是金庸筆下慕容復的原型,她這個小說迷自然是去搜索了一番的。
戴元慶聽她說這個,抹了抹額頭,做了一個“汗”的表情,說:“這個,有心理上的原因。並且還有苻堅自己屬於少數民族,善於征戰,不善於長期管理朝政的原因。總之,說不清楚的。”
“看看,你都說不清楚吧。”陳秋娘笑話戴元慶。
戴元慶瞥她一眼,說:“好吧,我想那慕容衝真是美到了一種讓人攝人心魄的境界了。”
真有那樣的人麼?當時。陳秋娘很懷疑。
可是,她這會兒看張賜,心裡就想:可不是麼。眼前的這人開始笑了,有了靈動氣息之後。這一舉一動都沒到了一種攝人心魄的地步。那樣好看,都讓人不敢細看了。
“再多叫幾聲,就會習慣了。”張賜聽她叫了“佑祺哥哥”,越發高興起來,還蹬鼻子上臉地來勁兒了,要多聽幾聲。
“不用了吧。”陳秋娘顯得很爲難。
“要的,要的。我可不希望以後人前人後,你都還叫我二公子。叫得人不舒服。”張賜非常積極地催促。
陳秋娘哪裡知道這傢伙是在報復方纔陳秋娘戲弄她。完全沉迷於張賜美色的陳秋娘抓了抓腦袋,完全沒意識到對方的意圖。
“好吧。”陳秋娘最終妥協,想了想,便喊了一聲:“佑祺哥哥。”
張賜眉開眼笑,說:“再喊兩聲,你這聲就比之前的順暢多了。”
陳秋娘很想拒絕,但看他這麼開心,一想到他的悲慘命運,估摸着這樣的開心對於他來說簡直彌足珍貴,所以。她就任由他了,繼續喊了兩聲:“佑祺哥哥。”
“哎,秋娘真乖。”張賜脆生生地回答。
陳秋娘撫了撫額頭。有些尷尬地說:“你不用這樣吧。”
“我是高興嘛。哈哈哈。”張賜笑得絲毫沒有禮儀。平素裡的良好禮儀全都被他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看來這人是徹底放鬆了。陳秋娘此刻瞧着他,心裡既是高興,又是心酸。高興的是他能這樣快樂,心酸的是他這一生悲劇,註定快樂無多。
“記得,以前不論人前人後,你都不許叫我二公子,叫得那生分。”他又強調一遍。這會兒,他可真不是在捉弄她。而是說的是心裡話。他不想跟這個女娃生分,也再不想將她隔開。放在她之外。從前,他以爲將她放在他之外。與她撇清關係,趙匡胤就會暫時不動她,畢竟她可能代表着蜀國的寶藏。
可是,在這段日子裡,他不斷地想起從前的事,想起很多人,想他的這一生。他忽然覺得,這一生空洞得可怕。他沒有做過一件自己想做的事,也沒有真正的朋友,沒有爲自己真正地活過。他甚至不知道自己這一生還有什麼意義。
他一向情緒穩定,甚少想一切沒必要的東西去讓情緒波動。可是,這一段時間,他不斷地追尋這些沒有意義,卻又似乎很有意義的問題。
也是在這一段時間,他不斷地想起她的臉,那一雙明亮的眼睛,脣邊狡黠的笑。他覺得她像是太陽一樣溫暖的存在,溫暖了他悲劇涼薄的人生。跟她在一起的時候,日子都變得很有意思。
他想天天都看到她,想要她在身邊。可是,他還是出於對她安危的考慮,暫時與她隔絕着。每一天,他會從十八騎的皓星與流雲的彙報裡,聽到她的事。比如,她從邊境如何一路回了六合鎮,她怎樣與那些老狐狸一樣的商賈過招,她專注地調配果酒.....
他聽得認真,甚至閉上眼會知道她做那些事時候的神情舉動。
有一種情緒,叫做中毒。他提了毛筆,在潔白的宣紙上寫下了這句話。他覺得他像是中了她的毒,又像是自己過去的日子全部是沼澤毒霧,而她則是最清新的陽光。
有時,他也催眠自己:她不過是九歲的小姑娘。而你只是爲了兌現對花蕊夫人的諾言,你只是把她當成了另一個自己,想要她替你過得更好罷了。
但他催眠不了自己。他喜歡跟她在一起。他很少記得她才九歲,與她相處時,他甚至覺得她像是一本讀不盡的智慧書。有時候,他若晃了神,甚至沒辦法跟上她的言談。
在這段養傷的日子裡,她佔據了他大部分的思緒與時間。
他覺察到危險,卻不願意逃離。
後來,聽聞朱文康要強娶她時,他獨自坐在書房幾天幾夜,不眠不休。最終,他下定決心去幫她。只是那時,還在想要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既幫了她,又可以讓張府置身事外。
可是,她來見他,說:“我只有你可以信任。只有你可以幫我。”她隨後把一切都分析得那麼透徹,甚至還分析出火器可能的推動原理。
她那樣驕傲地說:“你幫我,我亦可以幫你。”
他內心震撼而歡喜,面上卻還是想着與她楚河漢界,私底下爲她從長計議。
但是,朱文康在天香樓做了那麼齷齪的事,加上景涼想到利用她。他發現無論自己如何與她撇開關係,她的命運不可避免地與他綁在了一起,她還是會因爲他而有性命之虞。
既然遠離她,不能守護她。那麼,又爲什麼要讓她遠離?
從此之後,他要每天看到她,拼盡全力去守護他。即便這原本就是景涼所希望的那樣,他也在所不惜。這是張賜在天香樓一役之後,認真思考的結果。
所以,他帶她到這山頂。
其實,他雖然很多時日沒睡覺,他躺在古墓的石牀上也是斷然沒睡着的。從來沙發果決的他,在得知她來到古墓時,居然不知道如何去面對她,索性就裝睡了。
後來,他要帶她到山頂,其實是有捷徑的,但他就是要走石階,只爲了多一點時間跟她說話,跟她說那些以爲終其一生都不會對人說起的過往。
張賜看着眼前微微翹着嘴角眼睛滴溜溜轉,不知道在想什麼的女娃,想起遇見她之後,他這一路而來,因爲她所做的那些不可思議的荒唐事,忽然覺得:這纔是有意義的人生。
張賜心潮起伏,陳秋娘卻是嬌俏地笑了,說:“能得二公子如此對待,我真是三生有幸。”
“秋娘,你又來了。佑祺哥哥。”張賜有點不高興。他總覺得她那樣叫她,就是想跟他劃清界限似的。
“好了好了,佑祺哥哥。”陳秋娘掩面笑,隨即又說,“那你也不要叫我秋娘了,我可不喜歡這個名字了,你的記住啊,我姓江,名雲,字丹楓。嘿嘿,雖然女子不可以有什麼字,你就當我是個不一般的女子唄。”
她說話的時候總是帶着嬌俏可愛的音調,嘴脣略略上揚。他看得喜歡,便是寵溺地說:“依你了。我以後叫你雲兒可好?”
“你最好叫丹楓。”陳秋娘歪着腦袋,覺得這山頂遠離人境真是個好地方啊。
“不,就叫雲兒。”張賜固執起來,像個孩子。
陳秋娘也就任由他去了。他則是自言自語,像是在練習似的,喊:“雲兒,雲兒。”
“你怎麼不答應呢?我在叫你。”張賜見她只是笑,便問她。
陳秋娘笑得更開心,朗聲說:“哎哎哎,佑祺哥哥啊,再不下山。這三伏天的太陽,沒個樹林遮蔽的,我們可真要曬成肉乾了。”
“嗯,那我們去下面古墓吃早飯。原本說在這裡吃早飯的。”張賜還有些遺憾,卻已經起身往那木屋走去。
陳秋娘看着他的背影,只是微笑,她可沒有忘記她還要繼續自己的計劃,給予這個人最好的守護。只是,計劃成功了,這輩子可能都不能見他。
她想到可能一輩子都不能見到他,頓時覺得好難過。從前,只是覺得好遺憾,心裡會不舒服;可是,現在爲什麼這樣難過呢?
她看着刺目的太陽,兀自困惑。繼而,又覺得害怕。食色生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