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朗晴,月華如霜,夜風微涼。
幽靜的蜀王宮裡偶爾會有發春的野貓發出淒厲的叫聲,讓人覺得毛骨悚然。
陳秋娘早已打點好了行裝,也選了一身適合行走的衣衫穿在身上,吹滅了蠟燭,和衣而躺。她料想王全斌或者會輕車簡從,趁夜出發。畢竟,因爲她的原因,曹璨知道了王全斌在成都府。而曹璨的父親曹彬從名義上來說是趙匡胤的人。
趙氏兄弟怕早就生了罅隙,彼此都在提防算計。所以,從這點上來講,王全斌也會怕夜長夢多的。
只不過不知道張賜怎麼樣了。陳秋娘翻來覆去還是想到了張賜,隨即又想到曹璨臨走時的那一句低語。曹璨所說的九門到底是指什麼呢?難道真的是九大家族麼?若真的是九大家族,那麼曹璨這一句話看似代表九大家族,其實在九大家族裡真正不想讓她受委屈的也只有張賜了。
她正兀自想着,就聽得門“吱呀”一聲,有人躡手躡腳地進來,隨即帶來一股暗暗的香風。她聞得這氣息正是術。
“我沒睡,何事?”陳秋娘詢問。
術便在她耳邊低聲說:“一會兒,王將軍就要帶你走了,公子,你脾氣耿直,也要收斂一些吧。術不能在你身邊了。”
“你不去?”陳秋娘詢問,隨後她也就明白了這王全斌是想神不知鬼不覺地離開,而這裡還是一個陷阱,一張大開等待敵人的網。再者,這術就是易容術高手,找個人易容成她陳秋娘的樣子再容易不過了。
她想到這裡,忽然覺得悲從中來。她處心積慮要讓王全斌動,她以爲只有他動了,纔會有破綻,才能讓張賜不那樣危險。可是,事實上,即便王全斌動了,這裡依舊可以是一個天衣無縫的陷阱,而且更可悲的是她不在這裡,看不到這個陷阱,沒辦法與張賜並肩作戰。
“我奉命留守此處。”術回答,隨即又很內疚地說,“公子,是術錯了,將你擄了來,原本以爲找到了寶藏,就會讓公子回去的。卻不料世事多變,我的頭死了,上面派來的是王將軍。”
“公子?”術驚異地喊。
陳秋娘輕笑說:“他定然是讓你把我易容成尋常的兵士模樣,趁夜出發吧。不對,事實上,之前應該有兩組,或者三組馬車出發了。”
術抿着脣,嘆息說:“公子,你爲何要這樣算無遺策呢?你這樣,他爲了主人更是留不得你了。”
“我不過是個女子罷了。”陳秋娘回答。
“那武曌也是女子,卻武周代唐,公子,所以,王將軍怕必容不了你。”術說到這裡又是一聲嘆息。
陳秋娘垂了眸,說:“術,我那句話不是你理解的意思。我說我只是個女子,是說我愛上了一個人,一個聰敏機智,對世事洞若觀火的人,一個能算無遺策的人。我只想能配得上他,能與他並肩站在一起而已。這是小女子的心意罷了。”
“這樣的人?世間有這樣的人?”術十分驚訝。
陳秋娘脣邊一抹諷刺的笑,說:“術,你在那個位置上,你又被派到這裡來處理事務,你的間者系統怕對蜀中富戶有幾個老婆,今晚在那個老婆那裡睡覺,都會報告給你,你又怎麼會不知道蜀中有這樣的人呢?何況,你們對我早有預謀,我接觸了什麼人,與什麼人交往甚密,你會不知道麼?所以,不要在我面前裝了。你知道,你在我面前演不了什麼。輪演戲,你真的還很嫩。”
…術被陳秋娘說得一言不發,只低頭咬着嘴脣。陳秋娘將桌上的行裝整理了一番,又拿了兩件斗篷,自言自語說青城山山中涼寒,冬日來得早,若是弄得不好,過幾日就要下雪了。
“這才初秋。”術說。
陳秋娘不理會,徑直說:“你去幫我找些工具來。”她把早先寫好的一紙清單丟給術。術仔細看了看,有些不太確定地問:“公子,這是?”
“一些小工具而已,到時候若是走寶藏路線,免不了要這些摸金校尉們的必備工具了。”陳秋娘說。她其實就是想多給張賜留一些線索。
“可是就要出發了,都這個點了,怕置辦不了這些。”術十分爲難。
“那你之後置辦了給送過來也行。當然,要不要置辦,你問問王將軍。”陳秋娘說。
術不再說這個話題,換了話題說給陳秋娘易容。陳秋娘早就料定的事,也不反對,反而很配合地坐在凳子上。
術在她臉上摸摸搞搞的好一會兒,最終就說:“成了。”
陳秋娘在那模模糊糊的銅鏡裡看了看,確實換了一張臉,這會兒徹徹底底一個黑臉小子了。她也不計較,仔細端詳一會兒,說:“這模樣若是長大了,也是很英俊的了。”
“真的麼?”術低聲問。
陳秋娘覺察到她聲音有異樣,便看了她一眼,只看到她那神色像是很期待陳秋娘回答似的。
“真的啊。”陳秋娘回答,接着又問,“這張小臉的主人是你認識的人麼?”
術這會兒抿着脣,那眸子卻像是要滴出水來,一張臉皺了皺。陳秋娘看得出她在竭力地壓制情緒。
“既然是你的舊識,你實在不應該給我易成這一張臉。”陳秋娘搖搖頭。
術抿着脣一副要哭的樣子,陳秋娘就有些不耐煩地說:“你哭什麼哭啊。我都是快死的人了,我都沒哭,任憑你們捏圓捏扁的,你倒是哭了。”
“公子。”術這會兒是真哭了。
“有話快說。”陳秋娘實在有些不耐煩。
術這才說:“那是我小弟的臉。我小弟那一年兵禍,被遼人的馬踐成肉泥。我就在不遠處,我親眼所見。”
陳秋娘一時無語,就靜靜地站在那裡,好一會兒,她才走過去,彎腰在蹲身低泣的術頭上摸了摸,低聲說:“好了,下輩子,你小弟會生活在太平盛世。”
“公子,我親眼目睹了親人鄰居的死亡,所以,我很討厭戰爭。我主人說他的目的就是天下永太平。”她說到這裡,大約是意識到這樣的太平卻要犧牲掉有些人,比如眼前這一位生命纔剛剛開始的女娃。
陳秋娘從她的神情就知道她所想,但她什麼都沒說,只拍了拍她說:“沒事的,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命。你不必歉疚,無論對你弟弟,還是對我。”
“公子,你是這樣寬宏的人。與你相比,我,我們真是罪不可赦。”術更加自責。
“術,若真是覺得歉疚於我,那麼,就幫我將我的家人平平安安護到六合鎮,你愛你的弟弟,我同樣愛我的弟弟妹妹。”陳秋娘拍了拍她的肩膀。
術跪坐在地上,對她深深鞠躬,鄭重其事地說:“公子放心,既然王將軍答應讓曹將軍介入,就意味着他放過了你的家人。至於回去的路,我一定全力以赴護送他們回六合鎮。”
…“嗯,如此的話,就多謝術了。”陳秋娘點點頭,隨後又說,“對了,我成了你弟弟的模樣。那你一會兒必然要扮成我。術,來救我的人除了我爹的舊部,應該還是在乎我的人。如果見着他,就告訴他:他能幸福平安是我最大的心願。”
“公子,我不知道那人是誰。”術連忙說。
陳秋娘搖搖頭,笑着說:“術,他出現你就知道了。而且,他也可以算無遺策。”
“啊?”術有些不明白陳秋娘這句話什麼意思。
“算無遺策。”陳秋娘笑了笑,拿起包袱打開了虛掩的門,對門外的王全斌說,“王將軍,可是要出發了?”
“你怎知我在?”王全斌也有些詫異。
“我的鼻子很敏銳,王將軍的薰衣香實在是與衆不同。”陳秋娘笑了笑,然後擡頭看天上的月,清幽的月光灑下來,院落裡的芙蓉樹影影綽綽。凌亂了一地。
王全斌沒多說,只招了招手,便有六個人嗖嗖來到了他們身邊。這六個人都像是貓兒似的,走起路來腳步很輕。
陳秋娘也不多問,走在他們中間,從貴妃宮的偏門悄悄出去,沿着太監小廝們平素走的夾道,貼着牆根兒躡手躡腳地走了很久。
王全斌走在她後面,走到了一處高大殿堂的陰影處,他低聲吩咐:“出。”立刻有一人上前,在低聲說:“得罪了。”然後,伸手將她一摟。
她猝不及防,臉就撞在他的胸口上,於是她聞到了這一人裡襯的薰衣香。她頓時心裡一動,全是手足無措抑制不住的喜悅。
她感覺呼吸都要亂了,又怕亂了呼吸,露出馬腳,所以,立刻又強行屏住呼吸。她心裡卻是又驚又喜,同時又十分擔憂。
他怎麼來了?這氣息是他吧?陳秋娘擡頭看,清朗的月光下,這緊身夜行衣的男子是個絡腮鬍子的大叔。此刻,正摟着她躍過這高高的宮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