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無聲的冬夜,綠歌嚶嚶地哭了許久,最終許是累了,便沒有了聲息。陳秋娘兀自躺在牀上,想着今日種種,那些關於愛情親情的執着,讓她覺得心情頗爲沉重。一整夜,便輾轉反側,直到天明。
天明時分,她起身梳洗後,喝了一碗粥,便親自去看綠歌了。綠歌臉上猶有淚痕,眼睛有些腫。她睡得並不熟,聽到有人來,便立刻就睜開了眼。她看到是陳秋娘,整個人放鬆了下來,便要掙扎着起來。
陳秋娘豎起手掌示意說:“不要動。”綠歌就乖乖躺在墊子上。陳秋娘拿了熱帕子爲她敷了臉,說:“我爲你去除臉上的易容藥水,去除你的人皮面具,修補你的面容。”
綠歌一臉震驚地看着她,動了動乾裂的嘴脣,啞着嗓子問:“蘇姑娘,你爲什麼對我這樣好?”
“我不願一個孩子沒有阿孃。”她平靜地說。是的,昨晚她總是想起*鎮的弟弟妹妹,想起在那個時空對於母親的渴望。雖然,她從來倔強、玩世不恭,像是對於沒有父母這件事絲毫不在意,其實只有她自己清楚,她是多麼渴望能有父母相伴。
“你,你相信我?”綠歌更驚訝。
陳秋娘掃了她一眼,爲她換了另一塊熱帕子,才說:“沒有人可以演出那種眼神。”
綠歌抿了脣,乾燥的脣裂開,滲出了血,爾後,她小聲地說:“謝謝。”
陳秋娘不言語,只是認真地爲她熱敷,然後塗抹藥水,將她臉上幾天沒保養的人皮面具揭了下來。那一張臉因長時間沒得到透氣。已經有些白,部分地方還有點紫。整張臉因爲被削骨去肉,有些地方填充了別的動物的肉,顯出不一樣的質地來。
總體來說,這一張臉此時有些可怖。念秋在一旁瞧見綠歌的真面目,也不由得“啊”了一聲。陳秋娘卻只是從容地拿帕子輕柔地爲她敷臉。
綠歌輕聲問:“蘇姑娘,我這一張臉是不是很可怖?”
“不算。”陳秋娘語氣平靜。爲她上藥。
“我兒子看到。應該認不出我了,我原本,不是這個樣子。”綠歌嘆息。爾後眼神灼灼地看向陳秋娘,很期待地問:“蘇姑娘,我真的不能回覆到以前的樣子了麼?”
“不能。”陳秋娘摸了摸她的臉,輕聲回答。
綠歌不死心地問:“你師父也不可以麼?”
“是。”陳秋娘看到綠歌眼裡的神采瞬間熄滅。神情十分痛苦。她有些不忍心,便說。“無論母親變成什麼樣子,孩子總是能知道那個就是自己的母親的。”
綠歌想了想,大概是認同陳秋娘,便點了點頭。陳秋娘亦不再與她說話。只是幫她消腫、去除藥水,修補了臉上的缺陷,花了一個上午的時間才完成。
她看了看綠歌的臉。將鏡子遞給她,說:“以後。你就以這張臉生活下去了。”
綠歌看到鏡中的自己,淚水卻是滾滾而出,一個勁兒地說:“我,我該怎樣報答,怎樣報答。”
陳秋娘伸了伸懶腰,說:“你別高興得太早。先,你得要救出你的兒子。”
綠歌一愣,整張臉瞬間就如同死灰,嘴脣抿得緊緊的。念秋冷哼了一聲,說:“這就是蘇姑娘心慈了,允許你思索那麼久,還給了你這麼一張臉,解了你的毒。若是換作我們,早將你撕了。你來這梅園也有一段日子了,既然是來刺探軍情的,就應該知道梅園要查你的主子,不怎麼費事的。你的死活於我們真的沒多大關係。”
“看她也就是個糊塗的,想了一夜都沒想明白。”另一個綠衣婢女亦是諷刺道。
陳秋娘很平靜地看着她,說:“梅園可以將你趕出去,那麼,你和你的兒子什麼下場,你自己清楚;相反,你若與梅園積極配合,我們會救你兒子。”
“如何?”念秋問。
綠歌坐在那墊子上,緊緊抿脣。陳秋娘估摸着江帆已經醒了,便在一旁淨了手,說:“走吧,讓她再想想要不要抓住這個唯一的機會,我去見一見公子。”
事實上,她預料得不錯。她剛穿了大氅、戴了帽子走出房間,就有紫衣婢女急匆匆前來說公子想要請蘇姑娘去前院一敘。
陳秋娘拒絕了軟轎,徑直去了前院。院落裡,梅花怒放,雪花飄落,江帆一襲紅衣在院落裡舞劍。陳秋娘就在有溫暖火爐的房間裡,倚靠在窗邊看江帆舞劍。
他的劍法行雲流水,簡直就是一場優美乾淨的舞蹈,一套劍法舞完,江帆折了一支梅花過來,隔窗遞給她,笑着說:“滄州春日,便只有梅花一枝獨秀了,贈予佳人。”
陳秋娘一張臉先前籠在帽子裡,這會兒是徐徐擡頭,映着日光白雪,江帆一下子就呆愣在原地,張着一張嘴卻沒有出聲音。
“蘇櫻多謝公子贈梅。”她盈盈一笑。
江帆變了臉色,怒喝道:“蘇櫻,是你。”
“公子所看的這張臉可以是不相干的人,甚至是細作,爲何不可以是蘇櫻呢?”陳秋娘笑着說,亦不理會還與他隔着窗,她便徐徐坐下,往小火鍋里加菜。這小火鍋亦是她寫給豪門盛宴的菜式,江帆今日在這大雪天用小火爐燙酒、做火鍋,她便屏退了左右,親自動手做了。
江帆將手中劍扔給旁邊佇立的劍侍,急匆匆就衝進來在陳秋娘對面的椅子上坐下,說:“是誰都可以,就不該是你。”
陳秋娘覺得這邏輯奇怪,便擡眉看他,問:“爲何?”
江帆看到她擡頭看他,立刻就捂住眼睛,說:“你別看着我。”
陳秋娘更奇怪了,問:“爲什麼?”
“昨夜我只當是一場夢境。”他說。
“江公子真可笑,連細作都可以易容成這樣。我浮光公子的弟子卻不能麼?”陳秋娘停下手中的筷子,拿了木質的夾子挪了挪正在燙酒的酒器。
“你就是不可以。”江帆哼哼的,像個固執的小孩子。
“你不說清楚原因,我就天天易容成這樣。”陳秋娘威脅。
“你敢。”江帆越像個小孩子。
“你看看我敢不敢啊。我是浮光公子的弟子,我有易容技術在身,我想易容成什麼樣子就什麼樣子。你管的着?”陳秋娘也開始陪着江帆小破孩不講理。
江帆急了,說:“我把你綁了。”
“你好歹是世家子弟。一方守將。做這種事丟人不丟人啊?”陳秋娘撇撇嘴。
“我不在乎悠悠衆口,更不在乎什麼如同浮雲的名聲。”江帆說。
“你啥都不在乎了,你還在乎我用這張臉啊?”陳秋娘做了個怪臉鄙視他。
江帆則還是沒正眼看她。只是看着窗外,說:“在乎。因爲我得要清醒啊。”
“我用這張臉,你咋就不清醒了?”陳秋娘撇撇嘴,又將那溫熱的酒翻了翻。
江帆瞧着窗外。隔了好一會兒才說:“你不要易容成她的樣子。別人再怎麼像她,那眼神都是沒辦法像她的。而你。你的眼神與她一模一樣,你若再易容成這樣——,我,我沒辦法的。”
他的聲音到後面已經低了下來。陳秋娘聽到他這話,心裡一痛,便“哦”了一聲。低聲說:“好了,我一會兒就換一張臉。你不要生氣嘛。”
“我沒有生氣,我只是沒辦法去看你用這一張臉。”他低頭自嘲地笑了笑。
陳秋娘亦不知道說什麼,只是沉默着,機械地煮着火鍋,順帶燙酒。良久,江帆似乎調整好了情緒,鼓起勇氣看了她一眼,陳秋娘看到了那一眼。他眉宇間有深濃的歉疚、不捨,還有隱忍的難過。爾後,他低頭兀自撈火鍋裡煮熟的食物,爲自己斟酒一杯黃酒,緩緩地說:“若是她還活着,應該就是你這個樣子了。”
“我的易容技術還是很不錯的。哈哈哈。”陳秋娘傻瓜一樣打着哈哈。
“很不錯呢。怪不得浮光公子也破例收你爲徒了。”江帆說完,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陳秋娘一邊爲他夾菜,一邊說:“綠歌的事,紅梅與你說過了吧?”
“你全權處理就是。”江帆一句話丟過來。陳秋娘原本以爲會費一些脣舌,沒想到江帆這樣爽快就同意,不由得看了他一眼,他還是垂眸在喝酒,樣子卻不像開玩笑。
“綠歌的孩子——”她剛說了這幾個字,江帆擺擺手,說:“說了你全權處理,來,吃菜。”
陳秋娘便不好繼續談綠歌的事,拿了筷子夾菜吃。江帆則沒來由地說:“你當這梅園是你的家就是了,這裡的人,那日我給你的令牌,你可隨意差遣了。”
“啊?”陳秋娘一驚,連忙問:“那令牌可以調動梅園的人?”
江帆點點頭,擡頭看了她一眼,眼裡卻是淚光滾動。陳秋娘大驚,問:“江公子,你怎麼了?”
他凝望着她,搖搖頭,說:“我只是沒想到有生之年,真的還能見到你呢,我好高興。”
“公子,我是蘇櫻呢。”陳秋娘連忙強調。
他苦笑一下,說:“我知道。”
爾後,他埋頭喝了幾杯酒,吃了幾口菜,站起身來,拿了披風與劍就往外走。陳秋娘連忙起身說:“公子,最近滄州府不太平,你去何處?”
他走到門口,聽到她急切的語氣,便回頭一笑,說:“莫擔心我,我有些小事出去轉轉。我江帆可不只有手中劍讓人聞風喪膽哦。我是九大家族的江家嫡系子弟,可不是誰輕易能算計得了的。”
“不可輕敵。”陳秋娘說。
“知道。”他依舊笑着,那笑容如同春日三月日光下的涓涓細流,不僅讓陳秋娘呆了,連一旁的紅梅也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