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賜沒有繼續說話,反而是從懷中取出了一幅地圖,對陳秋娘招招手,示意她一併過去瞧一瞧。陳秋娘提了裙子快步走過去,站在他身邊。
他拿起燭臺,移了移,將這一幅地圖完全展平。
陳秋娘這才發現這一幅地圖不是普通草圖,也不是一幅局部圖,而是一幅工筆畫畫得十分清楚明白,連比例尺都很準確的山河圖。
這山河圖是大局之圖,上面有各個國家的重鎮,軍事力量的標註。
陳秋娘瞬間明白了,這一幅地圖是屬於九大家族的族長才有的待遇。
張賜將那地圖掃了一眼之後,才攏着燭火,問:“那你定然知道遼人的崛起跟哪些人有關吧。”
“嗯。”陳秋娘拿起旁邊的幾枚黑子放在了合適的位置,說:“這裡是耶律斜軫,這是耶律休哥,當然,最重要的是這裡——韓德讓。我這一次去新田村,就是賣了一個情報給劉強,把韓德讓拱手讓給他們。”
“他們未必會領情,你熟知歷史,我亦從先祖留下的典籍裡知道韓德讓的作用。可如今,韓德讓不過是無名小卒,與那蕭燕燕的私情也沒有那樣明目張膽。”張賜指出了這個事實。
陳秋娘垂了眸,搖搖頭,說:“未必。他們沒有更好的機會,耶律休哥,耶律斜軫,他們暫時動不了。不要看他們將遼人的宰相射死了,他們實際上沒有那麼大的能耐能刺殺了遼人的大將。”
張賜露出一抹讚賞的笑。伸手揉了揉她的頭髮,說:“你一個女子,卻看得這樣透徹。有時候,我都要懷疑你是不是有眼線在九大家族內部了。要知道,我對一切的知曉依賴的是龐大的家族情報網絡。而你——”
他說到此處,便是很認真地凝視着她。片刻後,他才說:“而你,就你一個人,單槍匹馬,你卻能將天下囊括在胸中。”
陳秋娘抿了脣。被自己心愛的人誇讚。她有點難爲情,心也跳得劇烈。她擡眸看着他,很平靜地說:“我說實話,只是依照情勢。人心。來賭罷了。因爲我不想我心愛的人太過操勞。”
張賜黝黑的眼裡有盈盈淚光。他就那樣瞧着她,說:“你太擅於揣度人心,這樣太累。”
陳秋娘搖了搖頭。說:“爲了自己心愛的人,不覺得累。”
“你呀,你明明是內斂的女子,卻又在這時刻這樣直率。”他笑着搖頭。
陳秋娘嘟了嘟嘴,做小女兒模樣,說:“難道跟自己喜歡的人還要拐彎抹角麼?”
“不用。”張賜咧嘴笑了,笑得很不文雅,很詭異。
陳秋娘狐疑這人笑得跟大灰狼似的,他卻忽然上前來,站在陳秋娘面前,低聲問:“雲兒,那你猜得到我現在的心思麼?”
他就在近前,溫熱的氣息就在她的頭頂拂過,他的一隻手就落了下來。陳秋娘只覺得周遭的空氣都不對勁兒,她一顆心跳得怦怦的,慌亂中便後退了一步。剛退了這麼一步,就聽見張賜得意地笑,說:“雲兒真的很厲害啊。看樣子是知道本公子的心裡所想呢。”
“我不知道,我哪裡知道。”陳秋娘又連忙後退了幾步。其實她那裡不知道張賜所指呢?她可是生活在資訊爆棚的年代。
“小娘子別躲,讓我抱一抱。”張賜一下子撲過來。
陳秋娘嚇了一跳,連忙一閃身。張賜“咦”了一聲,說:“看來蘇清苑那傢伙還有兩下子,你在那裡學的身手敏捷了。不過,怎麼可能逃開本公子呢。”
張賜又閃身過來,將陳秋娘從身後抱住。陳秋娘掙脫不得,整個人也是羞澀的很,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嘴裡便是急忙說:“還在敵人地盤呢。”
“這普天之下,九大家族可都掌控着呢。”張賜漫不經心地說,順手還將下巴放到陳秋娘肩膀上,嗅着她頭髮的氣息。
陳秋娘卻是因他這一句話動作一凝,心也是有片刻的停滯。普天之下,九大家族全在掌控。那高高在上的王者不過也是可笑存在罷了。而此刻抱着自己的這個男人真的就是自己看的那樣嗎?
不知爲何,她忽然就冒出了這麼一個奇怪的想法。然後就靜默在他懷裡,任由他從背後抱着她。
但是好在她的發呆時間並不長,所以張賜並沒有察覺她奇怪的想法。因爲正當他們抱着的時候,有人忽然推開了門,徑直就進來。陳秋娘趕忙要掙扎開來,張賜卻是將她摟緊,不悅地說:“何人,這樣沒有禮貌?”
來人卻是快步轉過屏風,身上的狐裘大氅都沒來得及脫,風塵僕僕地站在屏風前。他眉頭微微蹙起,神情驚訝,繼而那臉有些許的抽搐。
“咦?你比我想象中回來得更快。”張賜放開了陳秋娘,施施然理了理衣衫,又站在桌邊看桌上地圖。
來人也不答話,只是看着陳秋娘。那眼神冰冷,卻偏偏讓陳秋娘覺得他心裡有一團怒火在亂撲騰。她一時之間還真的搞不清楚這人如何有這樣情緒。她甚至沒有搞明白去了遼人境地的江帆會突然回來得這麼快,而且看他的樣子,那靴子都滿是泥水,帽子上滿是雪花,臉上也滿是疲憊,可以看出他是一路狂奔回來的。
陳秋娘覺得江帆這眼神太讓人不舒服,就像是一個丈夫歸來看到在家的妻子在跟別的男人親熱一樣。
她雖然無愧,卻還是太受不了那種眼神,便略略低頭。江帆卻是忽然快步走過來,有點生氣地質問:“你有什麼事要做,難道不能帶上念秋他們麼?滄州這地方魚龍混雜,各方勢力此消彼長,心狠手辣的人多得很,你,你——”
江帆向來是話嘮,這會兒氣急敗壞地說這話, 竟然說到後面就直跺腳。
陳秋娘訝異得很,雖然她是浮光公子的弟子,是張賜託付他照顧的人,氣質與他記憶裡的女子相似,他也不必這樣激動啊。所以,她後退一步,很是驚訝地看着他。
江帆也意識到自己的失態,還有什麼話要說卻又硬生生地卡在喉間,就那麼看着陳秋娘。
“你回來得到挺快的。”在一旁被無視了的張賜這才又重複了之前的那句話。
“你頂着我那張臉倒也沒覺得不自在麼?”江帆趁勢轉過去斜睨了張賜一眼。
“你對我敵意頗大。”張賜溫和地笑着問。
陳秋娘倒是被晾在一旁,看着兩張一模一樣的臉,但那氣質舉止就完全不同,任憑是誰此刻看到這兩人,都不會認爲他們是同一個人。
“我跟你從來就不是朋友。從前,我不諳世事,偷偷下了山,自是給旁人帶來了不少的麻煩。但,對你張賜,我卻從未有什麼不周到的。”江帆一邊說,一邊講身上的大氅脫掉順手就扔在一旁的竹籃子。然後亦在鋪開地圖的桌邊站定,就站在張賜的對面。
“你我從不是朋友,似乎也是。”張賜還是輕笑。陳秋娘發現張賜原本是冷若冰霜的豪門酷哥,但後來熟識了之後,他總是愛笑,但無論他頂着怎麼樣的一張臉,那笑都讓人覺得如沐春風。
江帆也是瞧着那地圖,譏諷地說:“自然不是朋友。若當初我不是少不更事,不懂這人間險惡,不知道政治傾軋的罪惡陰謀,我何曾會離開——,離開她。”
江帆說到這裡是猛然一頓,轉過來瞧了陳秋娘一眼,立刻有轉了回去。
“所以,後來,你不僅不是我的朋友,還很可能是我的敵人。”張賜很平靜地說。
“是啊。我不止一次想滅掉你。只不過,我已經因爲我的任性,沒辦法在她最危難的時刻守在她身邊,甚至沒辦法陪她從容赴死。我不能因爲我的任性再讓江家處於更大的危機之中——,所以,別以爲我今時今日做的一切是爲了你。”江帆說到這裡,便是陡然拔出手中長劍一下子劃在蜀中眉州的位置,冷笑着說,“如有一天,江家不用我來守這滄州,我浪跡天涯,抑或陪她而去也是可以的。”
張賜再度沉默,只是默默地將黑白子一個一個地放在該放的位置。江帆則是收劍入鞘,說:“張佑祺,你到底愛不愛她?”
陳秋娘的心也因這個事不由得一激盪,整顆心不由得就懸起來了。雖然知道他爲自己做了很多,但此時此刻,她卻還是想聽他親口來說。
張賜從容地將手中最後一顆黑子落在地圖上的滄州,便直起身來,臉上的笑容已經斂起來。他瞧着江帆,說:“你也是九大家族的人,難道你不知道我現在的舉動意味着什麼?”
江帆嘴邊勾起一抹笑,說:“我可真不知道意味着什麼。到底是衝冠一怒爲紅顏,還是在這背後隱藏着什麼骯髒的。我不是你,我真不知道。”
張賜沒有回答,反而是看向陳秋娘,這才緩緩地說:“我今生今世,最嚮往的就是平凡的生活,與一個人牽手,走過所有的風雨晨昏,牽手白頭。什麼王朝興衰,權傾天下,歷史興旺,統統都不在我的考慮範圍之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