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秋娘詢問望去,黃暈的燈光下,竹林掩映處,一行人正往這邊來。她不知來人是誰,但旁邊兩侍衛已跪下,口呼:恭迎陛下。
來人竟是趙匡胤!陳秋娘來不及打量,亦立刻跪地低眉,說:“恭迎陛下,謝陛下誇讚。”
“雲姑不必如此客氣,你爲朕守這小島,功不可沒。”趙匡胤走到了她面前,笑着說。那笑聲爽朗,陳秋娘聽這笑聲,暗想果然是歷史學家讚美過的領導人,單聽這笑聲與聲音就與一種非凡之氣。若不是敵對,卻也是可認識認識的。可惜是敵對。不過,這小島有什麼?這雲姑怎麼就功不可沒了?
她心裡滿是疑問,嘴上卻說:“爲陛下分憂乃分內之事,不敢邀功。”
緊接着又是趙匡胤爽朗的笑聲,說:“雲姑方纔言語見識非凡,深謀遠慮,單單如此,多少鬚眉也不及。”
“少莊恭迎陛下。”此時,門口響起如珠翠簾動的聲音,與先前對待手下的冷漠傲慢相比,這聲音真是動聽悅耳。
“春夜寒涼,少莊何須出來?”趙匡胤快步上前扶住了迎出門來的宸妃。
陳秋娘就跪在地上,聽那宸妃軟軟地說:“少莊日思夜盼,聽聞陛下前來,自是欣喜。”
“知你心意。”趙匡胤低聲笑,執起宸妃的手往院內去了,剛踏入院門,卻又轉過身對陳秋娘說,“雲姑,你若擔心,且去瞧瞧。”
“是。”陳秋娘匍匐在地,連忙回答。而趙匡胤已執了那女子的手大踏步進了院落。
陳秋娘與一干侍衛這才起身抖了抖衣袖上的灰塵。那倆侍衛適才聽了天子讚了眼前的婆子,也立馬就見風使陀,笑嘻嘻地問:“雲姑姑,可要我兄弟二人陪同你瞧瞧?”
陳秋娘原本只是看看,但這二人主動,她想着與這二人攀談。探尋一下週圍情況也未嘗不可,便點頭說:“既是如此,你二人跟着便是。”
那兩人一聽,十分高興。急忙就跟了上來。陳秋娘在竹林小徑裡轉了一圈,發現這個人工島嶼還挺大,離陸地也有一段距離。島上遍種竹子,那兩名侍衛的意思是說竹子隱蔽性好,便於機關隱藏。
陳秋娘又是一驚。心想這湖中有食人魚,這島嶼周圍還有機關。之前自己能順利上島,這運氣真是好得簡直開掛的節奏。
不過,當她在暗自慶幸自己運氣好時,那胖侍衛又說:“不過,今日因陛下要來,老大怕機關開啓,傷及陛下,所以就關閉了一會兒。這會兒得要開啓了。”
原來不是自己運氣爆棚,而是站了趙匡胤的光。她極少說話。只是“哦”了一聲。兩侍衛滔滔不絕,居然還說起了兄弟二人的崢嶸歲月。
陳秋娘繞着小島走了一圈,走到門口時,便問:“今日傍晚,我小憩時,隱約聽聞有犬吠,不知何事?”
“雲姑姑,你卻不知這宮裡來刺客了。窮兇極惡,出動了狗。”其中一個侍衛嘖嘖地說。
“哦?可有逮住?”陳秋娘假裝吃了一驚。
“哪能呢。之前,小的去了上陽宮送信。聽聞宮內如臨大敵,正在各處搜查。已有請示陛下,搜查咱們這裡呢。”另一個侍衛回答。
“呀,這好端端的。那賊人怎能來到這裡?說不定早餵了湖中食人魚了。”陳秋娘說。
那兩侍衛同時搖頭,說這湖中食人魚都是人工餵養,若是食人魚真吃了那賊人,食量便會減少,但餵養的人說並沒有減少。
“這麼說,那賊人運氣倒好。還真可能上了這島。”陳秋娘看着月光盪漾的湖面。想起方纔趙匡胤的誇讚,不由得驚起一身冷汗。她越想越覺得趙匡胤話中有話。雲姑被放到這裡來鎮守,又稱讚其功不可沒,那麼雲姑定然是趙匡胤的心腹。趙匡胤這種雄才大略的人,對於自己的心腹一定十分了解。那方纔自己所言,大約跟雲姑有出入,否則一個君王怎麼可能如此大讚一個後宮婦人呢?
“可不是呢。那賊人能來到這島上,運氣確實好。”一個侍衛答話,語氣有點陰陽怪氣。
“說來奇怪,你二人爲何擅離職守?”陳秋娘輕笑。
“怕雲姑你不慎失足落水,葬身魚腹,我們對陛下可不好交代。”其中一名侍衛說。
陳秋娘聽這話,心裡發憷,覺得自己已經露出了馬腳,便立馬又笑着試探說:“行了,這邊也沒異常,想必那賊人也不曾在這島上。”
“聽聞那賊人擅於僞裝。”其中一名侍衛說。
“據聞師承浮光公子。”另一名侍衛附和。
“雲姑,你說她若有幸上了岸,會扮作誰呢?”那侍衛詢問。一副虛心學習之貌,語氣也誠摯無比,但陳秋娘從竹縫間露出的細碎月光裡看到那侍衛臉上一閃而過的陰冷。
看來確是暴露無疑了。陳秋娘心裡輕嘆一聲:真是讓人片刻不得安生。
“昔年,在這宮內,我亦聽過浮光公子之名。若是他的弟子,怕沒有很好的眼力勁兒,看不出僞裝吧?”她笑着問。
“宮內臥虎藏龍,姑姑不必擔心,倒是姑姑自身安危——”那人說到這裡便打住了。
“老婆子從不畏懼。”陳秋娘回答,寬袖中的匕首已握緊,一顆心如同百來只青蛙在牛皮鼓面蹦躂。此時的她,藥粉還層層包裹之中。她先前只是想看看這島嶼的地形,以便於脫身。之後,她還要去探一探這宸妃的底細,看看這女人到底是如何一回事。那邊費小憐被掣肘全因了她這妹妹,而這邊廂,這女人的生活過得是相當滋潤啊。
“雲姑,您從前從不問佈防。”另一名侍衛笑道。
“此一時,彼一時。今晚,實在不同尋常。”她一邊回答,一邊信步往竹林旁邊的花牆走去。
“呵。雲姑可知這島上全是精銳?”侍衛又問。
“你有二十了吧?”陳秋娘轉過一堵花牆,身子一閃,隔菱形了鏤空的花窗問。
那人一愣,回答:“虛歲二十。”
“我看過的雲捲雲舒,聽過的駭人傳奇。比你多。”陳秋娘嘆息一聲。
“那又如何?”那人問。
“你想知道?”她說。
“你說。”那侍衛催促。
陳秋娘只是笑笑,一閃身藏入了竹林深處。那邊侍衛喝了一聲:“跑了。”緊接着尖銳的哨聲響徹雲端。像是某種鴿哨,大約是召集同伴統一行動的暗號。
“要捉活的。”有人在喊。便有無數的人踏着竹葉快速跑動,發出沙沙聲。
陳秋娘聽到捉活的。心就放下一半,只要這些人不會弄死她。她就有各種辦法脫身。不過,還是不要被抓住。
她依照自己對地形的判斷,快速跑到了一片密密的竹林裡,將懷中的布包解開。將師父配置的藥粉小心翼翼地拿了出來,另一隻手則緊緊握住那一把匕首。
周遭的腳步聲越發密集,快速的跑動聲,還有人拿着火把,看樣子像是要把這竹林翻個底朝天了。陳秋娘躲藏在竹林深處厚厚的竹葉下,運用了師父教的障眼法,暫時安全了。但師父曾說過幻術只是障眼法,運用的是藥粉與僞裝來迷惑敵人,並不是神話傳說裡飛天遁地的那種幻術。所以,迷惑敵人的目的是爲贏得時間。快速脫身。但現在的情況是整個竹林都是敵人,根本沒辦法挪動分毫,而且隨着時間的流逝,被找到是遲早的事。
希望有落單的侍衛。陳秋娘暗自祈禱,擡頭看天,竹葉的縫隙裡漏下的明淨月光,讓她想起跟張賜看月亮的日子。
想到張賜,她不由得又暗笑自己。此刻,周遭是雨箭風刀,下一刻就可能會被賊人找到淪爲階下囚。而她偏偏在這千鈞一髮的時刻,越發地想念張賜。
她甚至開始匆匆回顧自己這一生,連同在那個時空的那些歲月也如同快速前進的電影鏡頭,匆匆回顧了一遍:不幸的童年。沒有父母的滋味,沉默美麗的外婆,鄉間那些時不時的奚落以及不懷好意者對外婆的欺......,那個時空,她是個聰敏的女孩,早熟脆弱卻又因要生存而變得內心陰暗。她一方面善良,一方面卻又對人極端提防。是自卑與自尊矛盾結合。
那時的自己優秀得很,卻同樣自卑得很吧。她抿了抿脣,找出一個適合呼吸的縫隙,讓呼吸順暢一些。爾後,卻想起戴元慶來,再不是當初的激烈,心中不會有漣漪。但當時那種感覺卻越發清晰,那時的她以爲終於有了可倚靠的港灣,終於有人來將她從孤獨與疲累裡拯救,從此之後,她也可以如同童話裡的公主那樣過着幸福快樂的日子。但她終究還是輸給了命運,用了十年的時間來參悟,終於成長爲一個真正強大、內心沉靜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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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以爲這一生就只會與美食爲伴,孤獨終老。但命運將她拋入了這個亂世,讓她遇見了張賜。
張賜!張賜!
只想到這個名字,陳秋娘都覺得心在顫抖,鼻子發酸,有熱淚噙在眼眶裡。她從來以爲能一心一意對待自己,能將她放到手心裡疼,疼愛到骨子裡的男子只可能存在於夢境裡。
可上天給予了她這樣一個機會,她真的遇見了這樣的對待,遇見了這樣優秀而專情的男子。然後彼此相愛成了一段傳奇。
“然而,我並不想要傳奇。我只想要我們能在一起,兒孫滿堂,白頭到老。”陳秋娘心裡自語,緊緊抿着脣,緊繃着臉,眼淚還是簌簌落下。
什麼繁華三千,權傾天下,如花容顏,富貴榮華,通通都不要。他們彼此想要的不過是不被人算計不被人打擾,彼此安寧地執手到老。
可因了她的美貌與身份,因了他的權勢與智慧,因了世人的貪婪與齷齪,他們註定不平凡,於是那小小的願望也要經歷千辛萬苦陰謀算計,卻也未必可得。
這一瞬間,陳秋娘想起生死未卜的張賜,忽然覺得很無力,很脆弱。
“張賜,你在哪裡?你可知,即便是赴死,我亦想與你在一起。你不該將我丟在滄州,縱使我可爲你爭取了江帆。”陳秋娘心裡自語,眼淚傾盆。
她是真的好想他,迫切想要見到他,哪怕下一秒就是彼此身死,也無所謂。從前,她每次看到電視劇小說裡這樣描寫,都會覺得誇張好笑,可遇見了他之後,她真真切切地明白從前覺得誇張不真實的愛情橋段與感受都浮於表面,根本就沒法描述出萬分之一的感受。
她伏在冰冷的地上,身上蓋滿了竹葉,耳畔還有細小的蟲鳴。月光流瀉,火把熊熊燃燒,在竹林間攢動,漸漸漸漸近了。
若是這羣人裡有高手,她所佈下的障眼法根本就抵擋不了什麼。眼淚漸漸止住,情緒亦平復下來。她開始積極想對策,如何脫身,或者說如何與敵人談判。
近了,近了,那些人近了。雖然這塊他們早已搜索過了,先前因了她的障眼法與藥粉的作用,那些人沒發現她。而現在藥粉的效果已經過去。只要他們再來搜索一次,她必定會被發現。
若被發現,絕對不能負隅頑抗,她會乖乖束手就擒,然後再去與趙匡胤談談汴京城外的遼人鐵騎與更遠一點的外圍駐紮的北漢軍隊。
目測,十米,五米,三米,兩米.......,就在即將來到她面前時,搜索的隊伍停住了。因有人大喊:將軍,賊人在此。
隔得如此之近,陳秋娘看到那髯須甲冑的男子面露驚喜,罵了一句:他奶奶的熊,折騰了大爺這麼久,看我不折斷這婆娘的腿。”
“將軍,你捨得啊?人可是花蕊夫人之女,據說豔冠天下,比她老孃還美呢。”旁邊有人打趣。
“我呸。色字頭上一把刀,多少英雄花下死。你可別怪本將軍沒提醒你。”那髯須男子冷哼,卻也不往佈置幾人在這邊守着,他親自去瞧瞧那邊的情況。
“咦?這島上還不止自己一個潛伏者。不過另一個是誰?”陳秋娘暗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