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在世,功名利祿,起起伏伏,想要無憾而終,那真太難了。”
山中酒樓天井旁,司馬安南將手中的摺扇輕輕放在面前的桌子上,隨後轉手拿起杯子,喝上一口茶水,潤潤有些乾澀的喉嚨。
此時衆人面前已經擺滿了琳琅滿目整整一桌子的菜,那是在聽書的過程之中,由中年夥計所端上,但是一直到現在,都無人下筷。
不單單是趙御等人所在的這一處,大堂內幾乎所有的食客們,都只覺自己滿嘴乾澀,食慾大減,心中沒有了大快朵頤的心思。
司馬安南的嘆息聲落下之後,一旁默默傾聽的雪半城,擡起頭顱,注視着身邊的江越,滿臉肅穆,緩緩開口道:
“老王爺在臨死之前,雖說又哭又笑,但是豪邁無雙,宛如一位真正掌控雷霆的天地巨人,而且他是自願赴死,因此以在下愚見,對他老人家而言,雖然做不到無憾而終,但卻是一種解脫。”
“他這輩子對不起的人太多,無論是我們這些做子女的,還是如下方說書掌櫃那般,與他有過瓜葛的女子,他所欠下的這些,都還不了,還好他最後沒欠着自己爲之獻出一生的大夏,不然,他這輩子就算是白活了。”
江越說完之後,同樣自面前拿起一口大碗,仰頭飲盡,不過這碗裡的不再是茶,而是酒,此時對江越來說,烈酒已是如此苦澀,何況是茶?
“樑破,替朕也滿上一杯酒。”
忽然,一道平穩的聲音自趙御的口中傳出,而年輕帝王的目光一直注視着下方燈光之下,在帷幕之上微微抖動着肩膀的纖細身影,趙御知道,這位剛剛說完自己故事的女掌櫃,此時正淚流滿面,死死壓抑着自己的情緒。
老北安王已經逝去,而對於這位帶着些許怨恨的中年掌櫃而言,塵歸塵,土歸土,一切即將畫上一個句號。
“陛下,酒滿上了。”
樑破那輕輕的聲音將趙御的思緒拉回,隨後其收回視線,繼續擡起手,對着雪半城面前的大碗指了指,示意同樣將其滿上。
當那酒壺裡有些渾濁的烈酒倒入碗中之時,那股刺鼻的酒味瞬間便撲面而來,而在琉璃城就偷偷嘗過就烈酒滋味的雪半城,一雙極爲迷人的眼睛隨即眯起,趕忙壓下喉嚨裡那一股想要咳嗽的感覺,便聽耳畔響起了年輕帝王那繼續開口詢問的聲音:
“雪半城,老北安王是你來大夏的引路人,因此從某種意義上而言,一旦朕準允了你的入夏籍,那麼那就是江氏之人,此時你聽聞了這麼一個故事,作何感想?”
此問一出,雪半城臉上思索之色浮現,幾息之後,恭敬開口迴應道:
“回陛下,說實話,草民不能太過感同身受,因爲曾經在雪原之上,此事根本不可能發生,亦或者可以說隨時都在發生,雪民部落之中,那些沒有戰鬥能力的女人,甚至連開口說話的資格都沒有,更何況是如下方這位女掌櫃那般,隨意散播位高權重者的私事,因此她會被殺死。”
“這就是你要融入大夏,融入你夢寐以求不一樣世界的第一道檻,改變原本在雪原的觀念,去理解屬於大夏,屬於人族的文化。”
趙御拿起面前的碗,輕輕抿了一口之後,眼眸微皺,因爲這天門關酒樓的酒,比他想象的還要烈上一些,雖然比不上天下第一烈的玄天酒,但是卻遠遠超過一般普通的酒水,一口酒下肚之後,伴隨着一股熱量升起,年輕帝王繼續嘴脣輕啓,淡淡開口道:
“在整個大夏所有參與提審你各部的卷宗之中,都不約而同的寫下了幾乎相同的評語,而內閣大學士簫肅給朕的精簡卷宗的最後,則寫了如此這麼一句話。
“此人心思縝密,智慧絕倫,同時富有膽量,敢持匕首刺入掌緣生滅境大宗師生父之心臟而面不改色,爲虎狼之輩,然其內心缺少敬畏及溫度,無牽無掛之下,易成爲薄情寡性的冷血之人,望陛下謹慎對待之。”
年輕帝王平穩的聲音落下之後,雪半城微微低頭,注視着面前昏暗燈光之下泛着渾濁光澤的烈酒,緊抿嘴脣,隨後耳畔再次繚繞其趙御的帝音:
“喝酒!”
聞言之後,雪半城直接拿起面前的大碗,仰頭一口喝完,頓時一股火熱的氣息自肚內升騰而起,其再也抑制不住,劇烈的咳嗽起來。
“這一回,你可感受到了溫度?”
“咳咳,陛下,感受到了,滾燙,灼熱。”
雪半城邊咳嗽着的迴應聲落下,趙御露出一個笑容,繼續開口道:
“朕知曉你很有野心,但是大夏這塊土地之上,你施展野心的方式和以前將會完全不同,朕知曉在雪民部落,一切以生存爲前提,但是在大夏,讓所有子民們可以生存和繁衍的權利,那是朕的責任!”
年輕帝王此言,斬釘截鐵,帶着氣吞山海般的無上霸氣,讓一旁的雪半城甚至都忘記了呼吸,以一人之力,將萬億子民的生存權利扛於肩膀之上,這是雪半城曾經想都不敢想之事!
“既然你要來到大夏,那麼首先你便要明白,在這個國度,人心是有溫度的,整個歷史的灰燼也不是冷冰冰的,而是有餘溫,老北安王爲大夏所做的一切,朕和大夏都不會忘記。
“雖然優勝劣汰依然是大道的本質,但是在這片土地上行走的大部分子民,內心都有着一種力量,可以給人一種做出常人無法理解之事的勇氣,不信的話,你看。”
語畢之後,趙御輕輕擡手一指下方的天井,隨後衆人低頭望去,只見方纔於說書檯上亮起的那一盞油燈不知何時已經熄滅,使得整個下方變得黑漆漆的一片,同時有低低的哽咽聲傳出。
隨後這哽咽聲變成了啜泣,同時一首帶着哭腔的歌聲繚繞於整個大堂之內,如泣如訴,如怨如慕:
“一眼望穿,數十年是非,難判誰人錯與對,四海飄零,你聲名狼藉,相識不過一場戲,萬語千言,百口莫辯,情至深時惹人怨。”
歌聲畢,整個酒樓大堂一片靜悄悄,隨後女子掌櫃的聲音再一次傳出,繚繞於所有人耳畔:
“說白了奴家這些年所做的這一切,只是想讓他來看我一眼罷了,如今他榮耀戰死,是非恩怨,一捧黃土沒,奴家的恨意也成爲了無根浮萍。
“所以自明日大喪之後,山中酒樓將至此關門,永不開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