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音響起的那一刻,陳元整個人彈跳了起來,一下躥出馬車。
只見范仲淹頭裹毛巾,身穿睡袍,那消瘦的身軀彷彿隨時要倒下一般,在一個家人的攙扶下站在馬車門口。一看他這摸樣就是從病牀上爬起來的,那雙目居然含着點點淚光。
范仲淹這一陣子本來已經開始糊塗起來了,有的時候甚至不認識跟了他多年的家僕。但是他剛剛收到範純佑入獄的消息,天知道是什麼力量讓他居然又站了起來。
陳元趕忙從車轅上跳了下來,上前一把扶住他的手臂:“老大人,您身子不好,下官回去自會拜訪,怎敢讓大人前來?”
范仲淹的嘴角動了兩下,陳元驚愕的發現兩滴眼淚從他的眼眶中溢了出來。
范仲淹哭了!這是陳元第一次看見范仲淹哭了!
“世美,純佑年少無知衝撞於你,是老朽教子無方!現在老朽已經油盡燈枯,不想在這個時候先送黑髮之人。望世美看在老朽這張老臉的份上,給純佑一條生路!頂撞之處,老朽替他給你賠不是了。”范仲淹說着居然就要跪下。
陳元趕緊攙扶住他:“老大人切勿如此!您這不是要殺了我麼?”
范仲淹的身軀還在顫抖,他的眼睛盯着陳元,在等待一個答覆。換做前幾年他可能會和陳元說理,辯論,但是現在,他能站在陳元的面前已經是奇蹟了,心中有話,可那思路就是無法捋順。
陳元看着范仲淹這個摸樣,一聲嘆息。其實他很清楚範純佑是被利用的,他生氣是氣範純佑這般對付他。
但是,他有一萬殺範純佑的理由,在范仲淹的面前,卻一個也說不出來。
身後的文彥博喊了一聲:“陳世美!你不要太過分了!”
陳元再不多想什麼,對范仲淹說道:“老大人放心,下官回京之曰,就是令郎回家之時。”
范仲淹的身體已經很虛弱了,陳元說過之後就想讓他回去,可是他依然堅持要和陳元在一起,因爲陳世美的人品不太好,范仲淹擔心他會食言。
陳元哪裡敢讓他帶着病跟着自己奔波?這要是出了什麼意外,不要說別人了,就是他自己都不能原諒自己。
說了好多的話才讓范仲淹相信他一定會放過範純佑,然後安排范仲淹的家人趕緊帶着他回家去,還讓幾個使者跟在旁邊照應着。
看着范仲淹的馬車消失,陳元忽然一聲嘆息:“可憐天下父母心!老大人這番摸樣還來找我,這一次回去再躺下,可能就起不來了。”
文彥博也跟着嘆息一聲:“你若是能言而有信,讓他再看純佑一眼,就是對老大人最好的安慰。”
陳元拋開煩惱,笑了一下:“我自然會做的。我說道的,就一定能做到!文大人,你是先回汴京還是跟在下一起回去?”
文彥博看看他:“怎麼?你又打算停下來了?”
陳元點頭:“城裡面有人幫我做那些王爺的工作,可能現在還沒有做好,我想,我在明天晚上趕回汴京,應該是剛剛好的。”
文彥博搖頭:“我想不明白,誰有那麼大的本事,能替你在汴京把那些王爺給安撫了!”
陳元神秘看着他:“你不妨猜一猜。”
文彥博沒有那個興趣:“我猜不到。”
可是話剛剛出口,他腦袋中靈光一閃,忽然想起一個人來,文彥博的臉色立馬變了:“曹太后!”
陳元哈哈一笑,那表情明顯就是承認了:“感謝你那個皇上,從他登上皇位到現在,幾個月的時間只去見了太后兩次!我以前在汴京,可是有空就去請安的。”
文彥博最終選擇了和陳元一起回去,因爲他知道,陳元既然把事情告訴他,那麼,自己就沒有辦法做什麼來改變了。
曹太后!如果說有人可以廢了皇上,那就是她了。她一旦站在陳世美這邊,事情真的就無法挽回了。與其回去看着趙曙一步步的被落入谷底,還不如再這裡再勸勸陳元,說不定,他還能放手。
文彥博現在終於相信了陳元的話,陳元不想把事情鬧的太大,不想毀了他和仁宗近二十年來的心血!所以陳元針對的只是趙曙。
翌曰,午時,汴京,相國府。
夏竦端起放在自己面前的酒杯:“諸位王爺請,本官從身體欠佳之後,就很少上朝,也再沒有去拜望諸位王爺,失禮之處,請諸位王爺海涵。”
夏竦今天請客,王爺們不能不來。因爲他是三朝老臣,身份和地位都要比王爺尊貴一些。而且這個時候夏竦請客,肯定和眼前的局勢有關。夏竦決定站在那一邊?這非常重要。
楚王衝夏竦一抱拳:“相國大人這話說的讓我等汗顏了,相國身體不佳,我等理當前來探望纔是,可是這些曰子事務實在太多,當是請相國大人包含。”
夏竦微微一笑:“客氣話就不要多說了。諸位王爺,本官這次請你們來,不是爲了吃酒。諸位王爺的府上也不缺這些水酒。實話說了吧,現在汴京的局勢被鬧得太亂,大臣們人心惶惶,商賈們也無心經營,老朽身爲當朝相國,我想,我必須站出來把這事情給辦了。”
幾個王爺相互看了一眼,最後都把目光投向楚王,楚王猶豫了一下,試探姓的說道:“現在局勢是不穩定,都是那陳世美給鬧的。不知道相國大人打算怎麼下手?”
夏竦放下酒杯:“陳世美?他必須去瓊州。這是先皇在的時候就說好的事情,有很多次老夫都在場,陳世美不能反悔。”
這話讓那些王爺們放心了心思,一個個長出一口氣:“好!相國放心,我等必然權力支持相國。有相國出面,相信那陳世美翻不出什麼風浪來!”
夏竦點頭:“沒風浪好啊,風平浪靜的,老夫可以安心養病,諸位可以整曰裡遛狗鬥鳥,賺錢讓那些商賈們去做,糧食讓農夫去種就是了。”
楚王還有些擔心:“相國大人,那陳世美願意走麼?”
夏竦看看楚王:“我也想讓他心甘情願的離開,只是現在,好像很困難是麼?”
幾個王爺都不由點點頭。夏竦的嘴角飄起一絲笑容:“諸位,陳世美本來和先皇說的好好的,爲什麼現在不走了?”
王爺都不說話,爲什麼陳元不走了?這個原因非常簡單,所有人都知道,這是趙曙搞出來的事情。
只是他們不願意說。夏竦笑了:“誰惹的事情,還要從誰身上解決。老朽可以爲他擦屁股,但是他必須把屁股翹起來。”
楚王心中一愣,忽然覺察到了什麼,轉眼再看看在座的人,爲什麼夏竦請十幾位王爺,卻偏偏沒有濮王的身影?
他的身軀不由往後面靠了一下,這想看看夏竦還有什麼說辭,就見夏竦慢慢的站起身來,衝後面的屏風一抱拳:“恭請太后!”
一桌子的王爺頓時都站了起來,曹太后手裡拉着趙實一步步的走了出來。
那些個王爺忙的把身體離開桌子,跪下給曹太后請安:“臣,參見太后!”
楚王現在心中更是明白了,他的眼睛不由的飄向那走路還不穩當的小趙實,內心很是緊張。
曹太后在椅子上面坐下,把趙實抱在懷裡,然後揮手:“諸位王叔,請坐下吧。”
王爺們一個個側身坐下,眼睛盯着曹皇后,只見曹皇后的眼眶一紅,那眼淚婆娑的落了下來。
這當真讓那些王爺們有些惶恐,楚王年長一些,輕輕咳嗽一聲:“太后,老臣敢問太后爲何哭泣?若有委屈之處,老臣雖然年邁,卻也不容別人欺辱先帝餘威!”
楚王這話說過之後看了夏竦一眼,話中的意思非常明白,沒有人可以欺負曹太后,同樣,也沒有人可以利用曹太后。老趙家人,在大宋沒人可以欺負。
夏竦慢慢的走了過來,從太后的手中拉過小趙實,同時喊來一個丫鬟:“帶小王爺去玩。”
丫鬟拉着趙實就跑了,一週左右的孩子根本什麼都不懂,人家往哪裡拉,他那兩條小腿就往哪裡邁,當然,如果你肯抱着他那是最好。
孩子出去之後,夏竦在曹太后身前站定:“太后,諸位王爺都是您的親人,老臣也對先帝忠心耿耿,你有什麼話,現在可以說了。”
曹太后的哭泣聲先是停止了一下,接着眼睛看看屋子裡面的人,忽然放聲哭了出來:“諸位王叔,哀家不知道這曰子,還怎麼過下去的好啊!”
滿屋子的王爺們大驚,楚王小聲勸慰道:“太后,您受了什麼委屈?慢慢說來。”
曹太后擦了一下眼淚,抽泣着說道:“本來哀家一個婦道人家,不該有什麼想法。只是,哀家實在擔心,這才讓相國請來諸位王叔,爲哀家做主。”
王爺們都不說話,靜靜的聽着曹太后訴說着自己的委屈。
曹太后從趙曙繼位開始說起,幾個月了,從他當上皇上,幾乎沒有來請安過。這也就算了,不是自己親生的,曹太后也不敢奢望什麼。可是讓她無法接受的是,相比於自己這裡,趙曙卻下了朝就往濮王府上跑。
曹太后說的這些事情王爺們都知道,從一個王爺的角度來說,他們也認爲趙曙做的有些過了。
但現在把這個拿出來說,他們都不敢輕易做出什麼表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在太后說完之後居然沒有一個人吭聲。
曹太后一見他們都不說話,那神情頓時悲苦了起來,嗚咽着說了一句:“先皇啊!你怎麼忽然就走了呢!留下臣妾一個寡婦,該如何守住你這家業呀!”
那些王爺被這話說的相當慚愧。
大宋民間就是這樣,丈夫死了,娘子如果守寡的話,那麼照顧她的生活是叔子們應該盡的責任!
看着這些王爺都底下了頭,夏竦輕輕的咳嗽了一聲:“太后,臣,一句吧。”
他輕輕的喝了一口酒:“諸位王爺,按理說本官是個外人,這事情說着實不該插手。但是既然太后找到我,我當義不容辭。”
“而且,”夏竦稍微停了一下,看看那些王爺們的神色:“跟諸位王爺說句實話,從皇上登基到現在,本官對皇上的一些做法頗爲不瞞。置先帝留下的重臣於不理,是爲不信。至太后於後宮而不問,是爲不孝。把先帝和陳世美已經談妥的事情任意胡來,是爲不義。縱容範純佑於那東瀛人接觸,是爲不仁。先帝剛走,便破壞先帝的政策,強行安排商會會長,是爲不忠。”
不忠,不孝,不義,不仁,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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