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容在最初的憤怒過去之後,也迅速冷靜下來。畢竟在劉太醫的事上,真正的女皇,和馮家的態度是一致的,而且以住的女皇,對馮耀戚言聽計從,必不會在此時給他難堪。她現在若是過於衝動,只會暴露自己。
深吁了一口氣,她轉過身,漠然離開,馮紹給於謙使了個眼色,也隨後跟上。
走出陰森的刑宮,外面似乎又是一片開闊。可席容明白,她現在的處境,異常遏仄。再一次經過燒燬的寢宮時,她駐足在那片廢墟前許久,最後竟向內走去。
“陛下。”馮紹只叫了一聲,便默然了,他看見她費力地在某處角落,撿出個檀木盒子,抱在懷中。那個盒子,他是認得的,也知曉其內,放置着何物。而席容,在珠簾下,脣由勾起一抹冷笑。“她”終究還是捨不得,只留下了一個空盒,帶走了那十三顆石子。只可惜,“她”永遠也得不到那第十四顆了。因爲,她已是“她”。
傲立在那廢墟頂端,有風半揚起她的衣袂,不知何時而起的霞光,照在她的鳳冠之上,泛開耀眼的殊華。那一瞬,甚至連馮紹,都不禁有些恍惚,彷彿眼前站立的是自九天而落的神女……
直至她走到他面前,他纔回神,忙恭敬地往側閃了半步。席容心中,一徑冷笑。經歷了今日之事,她已全然領悟了當初女皇所說的那句話:“世態炎涼,沒有誰能躲得過。”馮紹願意傾力守護的,是他青梅竹馬的鳳歌。可作爲臣子,他對女皇能盡的,不過是虛僞的忠誡。順他馮家者,昌;逆他封家者,亡。就算是當今聖上,也同樣不會例外。所謂女皇,也不過是個衣着光鮮的玩偶,背後的暗線,不知道被誰攥在手中……
但是,她席容不是鳳歌。這仁山,本就不是她的,她不貪戀。她不會蟄伏太久,會抓住機會,做完她想做之事。之後,即便玉石俱焚,又何妨……
那天過後,席容再不過問劉太醫的事,甚至在馮紹回稟劉家即將滿門抄斬之時,她也表現淡然,看不出半分端倪。一直到馮紹退出去,她的眼底,才閃過了同情和憤然。這幾日,她一直在心裡琢磨劉太醫臨死之前說的“幽冥衛”。聽起來,像是某個極隱秘黑暗的組織,可是這組織究竟爲何人何事而建,卻未可知。
但是她有種直覺,這和她家的血案,必有關聯。她很想探究其底細,卻又一籌莫展。
“陛下,該服藥了。”碧薇的聲音響起,打斷了她的思緒。
她從碧薇手中,拿過那顆色澤晶瑩的丹藥,和水吞服。現在,她對碧薇的戒心,已經少了些,
至少喝水進食之前,不再讓碧薇先試毒。
碧薇也比之前活潑了許?Y ? 多,不再那麼膽怯。“陛下晚上想吃什麼?昨天那種珍珠米團可好?”她在旁邊問。
席客簡單地回答:“好。”現在,她已能發聲,只是嗓音如火燎過似地,極爲暗沉嘶啞。不過這對她來說,倒未必是壞事。畢竟再怎麼模仿,她和鳳歌的聲音之間,還是會有細微的差異。而今後,她大可將這些異,歸咎於中毒之後的損傷。
她現在,要盡力將這個身份,演釋得毫無破綻。不知道此時的鳳歌,將她的“容忍”扮演得如何?她冷笑,當初“她”想讓鳳歌消失,獨留容忍。那麼,她會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用過晚膳,她吩咐碧薇去將馮紹叫來。
待馮紹到來,見她端坐於殿中央的雕話風椅之上,而現如今的她,早巳恢復珠簾隔面。於他,不再是脆弱的鳳歌,而變回了尊貴的女皇。
他屈膝請安,她冷淡隨意地一拂袖,威嚴盡顯。“陛下召臣有何?”馮紹謹慎地問,感覺今日的氣氛,不太尋常。
席容一聲低笑,配着那暗啞的嗓音,聽起來十分陰寒:“你可知,當日對聯下毒之人,是誰?
馮紹一驚,頭垂得更低:“恕臣愚昧,不知。
“是-容-忍。”她一字一頓。
馮紹身體一震,擡起頭來,滿眼驚詫……
“那天正是喝了容忍奉上的茶水,朕才陷入昏睡,醒來時已置身火海,而那個時候,已經失聲。下毒的人,必是她無疑。”席容的話,條理清晰,聽起來事實確鑿。
馮紹一時之間無言,但過了半晌,還是開口,爲容忍辯解:“陛下,臣認爲……她沒有下毒的理由。”
席客又是一聲冷笑 :“怎麼沒有理由?她怕朕不肯放她和馮野走。”
馮紹的眸色,驀然暗淡了兩份,可他還是堅持:“容人並非心狠之人。”
她在那一刻,心中涌起些莫名的滋味,爲他對自己的維護,可說出口的言語,依舊冷厲:“若她非心狠之人,當日又怎敢刺殺你?”
馮紹語氣艱澀:“我與她之間……恩怨太重……不能全怪她。”
席容不由得默然,自珠簾的空隙間,看着眼前的這個人。曾經,她覺得他是世間惡的極致,可他卻又偏偏三番兩次,爲她開脫求情,讓她迷惑:他對她,究竟有着怎樣的心緒。可眼前的處境,容不得她深想下去。“將容忍抓回來治罪。”她直接命令,不想再給他任何說話的機會,怕自己的心會更亂。
他欲言又止,忍了又忍,終是領令而去。走出那個幽深的宮苑,他不再如初時那樣緩步而行,而是凌空掠起,轉眼間便消失在夜色中……
而就在那夜寅時,在臨近馮城的一處客棧裡,本就警惕淺眠的鳳歌,忽然聽見屋頂上的瓦礫,有些微挪動,隨後響起玉佩碰撞之聲,輕而短促。她看了看身旁熟睡的馮野,狀似在夢中抻了抻手臂,袖中卻散出一縷無色的淡香,悠悠鑽進馮野的鼻翼,使他短時間內,再無知覺。然後她起身,小心地下牀出了門,行至暗處,立刻有人影閃至她面前,附耳低語了幾句。
“她果真夠狠。”鳳歌的笑容之中,有幾分心驚,卻又似早有預料。她知道,席容必不肯輕易放過她,卻沒想到竟能狠絕到如此地步——寧可徹底毀滅容忍這個身份,也不容她侵佔。
“主子,接下來怎麼辦?”那暗影低聲問。
“她要我死,我便死。”鳳歌冷笑:“叫馮野親眼看到,是她逼死了他的容忍。”
當那道暗影再度隱沒,鳳歌回到了房中,重新上牀躺好。側過臉去,看身邊的這個人,她幽幽吐出一聲嘆息。他們還是緣淺。即便這一次,她賭氣舍了江山相陪,卻始終放不下自己的心結,未能真正做到魚水情濃。指尖輕輕滑過他如雕刻般的俊朗五官,她留戀不已,最後將自己的脣,覆上他的,只一觸,便分開,迅速翻轉身軀背對着他睡……
次日清早,馮野醒來之時,她已早起。今晨的她,比往常溫柔,細心地幫他倒水擦臉,讓他有幾分受寵若驚。這幾天下來,她對他始終冷冷淡淡,而且一再推說體乏,不肯過多親熱,甚至連入睡之時,都不客他近身相擁,讓他疑惑而無措。
“容忍,今日我們就可以回到馮城了,你開心嗎?”他從背後環住正在擰帕子的她。
她的手,僵在水中,勉強笑笑:“開心。”心裡原本的溫柔,卻一絲一縷地冷卻。他和那個女人擁有美好回憶的馮城,她想起來就覺得厭憎。不過還好,她等的人,也快到了,她此後,不必在那個不屬於她的地方,長久地忍受下去。想到此,她的微笑,變得從容,轉過身,攜了他的手:“今兒天晴着,我們去外面走走可好?”
“好。”他反握住她的手,還以爲眼前的容忍,終於回來了。
踏出那道門,向北,便是遙遙可見的馮城,向南,則是無邊無際的沙漠。她半斂起眸子,甩手遮在額前,望向天空。此處,就連朝陽都似血,悲愴而壯美。不知今後,當她放開身邊男子的手,會去往何處。心中抽緊,她也加重了力道,攥緊了他的手。
能多一刻的溫暖,便是一刻,因爲此生,或許再不能有。
他不能察她心中所思,只以爲她冷,展開黑色大麾,將她裹在懷中。
她卻害怕這過多的溫暖,會讓自己心軟,到時候捨不得離開。“我們回去用早膳吧,有些餓了。”她轉過頭,望着他淺笑。
“好。”他抱着她,一路回到客棧,可剛進大廳,便驟然止住腳步。那裡有兩中穿着玄色衣衫,罩着斗笠面紗的人,正在等候他們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