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爾默默地把手裡的雜誌放下來一點點,露出了半張臉。
迅速地掃了一眼那個老人身後跟着的人。
推着輪椅,對老人一陣噓寒問暖的男人年紀在四十左右。
從年紀上看,應該是老人的孫子輩。
輪椅旁邊還跟着幾名拄着柺杖的老人,年紀在六七十歲左右。
多半是老人的兒子。
居然舉家出動了?
陳爾默默地又把雜誌往上挪了點,擋住了自己的臉。
不一會兒,他就在耳邊聽到了輪椅滑動的聲音。
接着是幾個蒼老的嗓音在交談。
他們說的話是並不純正的澳式英語。
雖然他們說話的時候特意把音量壓低了一些,陳爾卻還是能聽清他們在說什麼。
不一會兒,就把他們談話的內容完全聽了進去。
推着輪椅的中年男子大概就是這一行人裡最年輕的了。
所以,說話的時候也要顯得稍衝一些。
“我不懂爲什麼非得大老遠地跑這一趟……”
“如果非要補償點什麼,直接給點錢不就好了,在這種小地方長大的人,能見過多少市面?”
中年男子剛說完這幾句話,就被旁邊一個七十歲左右的老頭狠狠瞪了一眼。
“不會說話就閉嘴!”
然後趕緊把目光瞟向蜷縮在輪椅裡的人。
不過輪椅裡的人似乎陷入了沉思,並沒有注意這些對話。
中年男子似乎有些不服,但是到底沒有再說下去了。
他們默默地把輪椅推到一張靠窗的桌子前。
然後一羣人在桌子前坐下。
陳爾舉了半天的雜誌,覺得手累了,乾脆就把雜誌放了下來。
兩張桌子的距離並不遠,陳爾只要稍加留心,就能聽得懂他們在說什麼。
於是他悠閒下來,慢條斯理地喝着茶水。
不一會兒,有一個西裝革履的男子腳步匆匆地走進餐廳來,目光在餐廳裡掃,就落在輪椅老頭他們那邊。
然後夾緊了腋下的文件袋,連忙擡腳過去。
過去坐下,喝了杯水,順了口氣,就把腋下夾着的文件袋拿出來給他們遞過去。
輪椅上的老頭頓時激動了,似乎是掙扎着想要動一動。
嘴裡也發出了幾個字的音節。
雖然很模糊,但是陳爾還是聽出了裡面有着濃濃的江南口音。
他們居然是江南人?
這倒是陳爾沒有想到的,他一時有些微愣。
輪椅老頭旁邊的中年男子趕緊接過了文件袋。
打開之後抽出了裡面的文件,在輪椅老頭的眼前展開。
輪椅老頭拼命地張大雙眼,原本渾濁不堪的眼睛,在這一刻,迸發出奇異的光彩。
就像是迴光返照的老人一樣。
帶來文件袋的人放下了手裡的水杯,“你們當時給我的資料是錯的,他們家近三代都是姓陳的,害我費了老大的勁兒,才找到檔案……”
那人一邊埋怨着,一邊那眼睛去瞄對面一羣人的反應。
看那模樣,明顯就是想要加錢。
中年男子冷笑了一聲,看着他道,“等下給你加一倍的錢。”
那人才閉嘴了。
然後,中年男子繼續把目光落在手裡的文件上。
一邊看一邊和輪椅上的老頭說話。
“人都差不多死光了……嘖嘖,居然只剩下一個年輕小子?”
“看這小子的照片也不像有什麼大本事的人,咱們就給他點錢好了,一輩子衣食無憂就行……”
“不然,他這種人指不定連老婆都娶不了……”
不知道是那句話戳到了輪椅老頭的神經。
他渾身一震,就突然滾下眼淚來。
陳爾還是第一次看見年紀這麼大的老頭在哭。
他的臉上佈滿了皺紋,老得連表情都沒辦法做出來。
但是陳爾還是從他身上讀到了一種無比悲傷的情緒。
那種好像天崩地裂的傷痛。
淚水淌過老人滿是皺紋的臉,就像被分流出去的無數細小溪流。
流淌在已經乾涸開裂的土地上,只能溼潤表面,卻無法抹平已經裂開的土壤。
大家發現了輪椅老頭的異樣,連忙一擁而上地說話。
好像是在開解他。
但是輪椅老頭好像已經完全陷入了一種悲傷的情緒,根本無法自拔。
陳爾不知道他到底在悲傷什麼。
陳爾覺得,如果他看見一個陌生的老人家在他面前痛哭流涕,他應該會很觸動。
但是,不知道爲什麼,眼前這個輪椅老頭的悲傷。
陳爾不僅沒有感同身受,反而還從心裡生出了一種很奇怪的不自在感。
他好像不太喜歡。
陳爾乾脆把目光移開,然後看着落地窗外的天空。
天空一片湛藍,藍得十分純淨,片塵不染。
陳爾看着那片藍天,思緒一下子飄得很遠很遠。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
那邊桌子,輪椅老頭的情緒似乎已經平靜下來了。
他掙扎着把那份文件檔案拽在手裡,很激動地說着一些斷斷續續的音節。
好像是在說,“他……他……”
“尋……山……”
陳爾聽了這幾個字,感覺自己的大腦一下子就清醒了不少。
像是有一大桶水從頭頂淋下來一樣。
陳爾幾乎是條件反射地站了起來。
然後腳下生風地朝輪椅老頭那邊走去。
定定地站在他面前。
就像一棵在山崖上佇立的松樹。
身姿挺拔又嚴肅得一絲不苟。
陳爾露出了從未有過的嚴肅表情。
他原以爲輪椅裡的這個老頭頂多是和太爺爺他們認識罷了。
那些事情年代久遠,陳爾的興趣並不大。
可是,剛剛這個輪椅老頭卻說了一個十分耳熟的詞。
“尋山。”
那是爺爺的字。
說明這老頭不僅認識太爺爺,也認識爺爺。
所以,他到底是誰?
陳爾心裡把爺爺以前說過的話在心裡迅速地整理一遍。
然後在心裡有了個猜想。
他此刻站在桌子的這邊。
輪椅老頭在桌子的那邊。
身後站在一羣年紀頗大的人。
全都眼神定定地看着陳爾,似乎還沒反應過來。
輪椅老頭的情緒出乎意料的平靜。
他慢騰騰地擡起頭來,然後又慢騰騰地把目光落在陳爾身上。
兩隻渾濁的眼珠就像突然被人撕扯掉了表面的那層薄膜。
露出了明亮光潔的內裡。
一下子就散發出了明亮的光芒。
老頭看着陳爾,一句話都沒有說。
好像在看一個多年沒有見面的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