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堂中站了一會兒,悄悄從袖中摸出一隻小瓶,拔開塞子,將裡面的母蟲放了出來,很快那東西便循着淡淡的氣息一路爬行而去,他立即跟上。
一直到了後院客房,蟲子順着樓梯一路往上,爬上了一間客房的窗臺,停着不動了。
顏闕側身縮在走廊拐角,靜靜等待,未多時,便有一個年輕男子牽着一個孩子走了出來。
男子做中原裝束,木簪束髮,一身白衣,頗有風致,只是眉目間神情似有幾分女氣。然而聽他說話又覺雌雄莫辯,舉止間也頗爲英氣。他一邊走一邊與身旁的孩子說笑着,那孩子口口聲聲叫他“爹爹”,看起來只是對尋常父子。可是顏闕眼尖地注意到他的肩後背着個用布條纏住的條形器物。
只一眼,他就斷定那是劍。
他仔細辨認了一番,認出這男子就是那日與天印對視良久的人,此時又見他是漢人裝束,心中已料定這二人必有關聯。待他看清男子身邊的孩子相貌,更覺詫異。
遊街當日這孩子臉被遮着,未曾瞧清楚,今日一見,居然發現這孩子和他們衡無大人的相貌相似地簡直過分。莫非這孩子的父親不是眼前這個男子,而是天印?那這男子與天印又是什麼關係?
父子二人已經要到跟前,顏闕一時想不出頭緒,便琢磨着是否要將之擒下,但又考慮到不知對方武功深淺,一時間猶豫不定。就在此時,樓梯下方傳來了一道熟悉的聲音。
分壇主獨木蹬蹬蹬上了樓來,看到他就在拐角,一把拖住他胳膊:“你在這兒呢,快走快走!”
顏闕連忙轉頭看了一眼,發現那對父子沒發現自己,先一步拉着獨木下了樓,這纔沒好氣道:“何事如此驚慌?”
獨木的神色很是嚴肅:“衡無大人來了,說要見你,我還奇怪他是如何得知你在這兒的,沒想到你還真在啊!”
顏闕心中微微一震,樓梯上已傳來那對父子的腳步聲,只好硬着頭皮跟獨木去了大堂。
大堂裡此時早已安靜一片,所有客人都還坐着,卻都沒了聲響。
天印就坐在靠門擺着的桌邊,白膚黑眸的中原臉,卻束着西夜男子髮式,一半頭髮攏起結辮,一半長髮散在腦後,在當地人看來,便覺俊逸之外又添幾分異域風情。那身繡滿了神聖紋飾的玄黑袍子穿在歷屆衡無身上都是遙不可攀的象徵,到了他身上卻成了個點綴。
女掌櫃親手奉了茶,躲在櫃檯後面看了又看,越看越覺得這位衡無大人仙人之姿,臉都紅了。恰好這時候同樣讓她覺得俊俏非凡初銜白也出現了,她不敢接近衡無,便把所有熱情都用到了她身上。
初銜白在樓梯口便已看到天印,身邊的小元還驚訝地“咦”了一聲,激動地搖了搖她的胳膊,看樣子很想上去認這個爹爹。不過有魔教的人在,初銜白是不會讓她去的。
好在女掌櫃來了,迎着她們就近坐下,小聲叮囑:“那位就是聖教的衡無大人,你可得小心些,特別是要把小孩子照看好了,別驚擾了他,否則誰也擔待不起呀。”
初銜白道了謝,點了幾樣清淡食物,裝作並不關注的樣子,女掌櫃似乎心滿意足了,這才走了。
顏闕此時已經站在天印面前有一會兒了,剛纔見天印身邊只帶了兩三個普通弟子,身上又換了衣裳,他便微微不安,現在行了禮後又遲遲不見天印給他反應,心中越發七上八下。
天印慢條斯理地端杯飲茶,看也不看他一眼。
顏闕想起他剛做衡無時,有個弟子藐視他,他也是這般看也不看他一眼,許久之後只是輕輕擡了擡手,那個弟子便口吐鮮血倒了地,再也沒有起來。
他的武藝雖然不至於像那弟子那般不濟,但他很清楚,眼前的人若真想要他的命,比捏死一隻螞蟻還容易。想到這點,他的額上幾乎要滴出汗來。
天印忽然擡起了手,顏闕一下子就緊張地提住了氣,待見到一名弟子恭恭敬敬地奉上塊手巾給他擦手,才意識到是自己想多了,後怕地閉了閉眼。
一旁的獨木大約是看不下去了,躬身問天印:“衡無大人,將近午時了,若不嫌棄,便在此用飯如何?”
初銜白聽到這句話,不禁朝天印看了一眼,他仍舊只是飲茶,並未表態。她不禁疑惑,他突然出現到底是爲了什麼,看起來並不像是爲她來的,起碼到現在也沒過她一眼。
小元也不動不作聲,因爲每次她母親沉默着一言不發便證明又有危機出現了。她已經學乖了,一邊握着筷子默默扒飯,一邊悄悄去看着那個據說是她爹爹的人。
怎麼辦,爹爹出現了,娘就只能排第三了,他好像要更好看一點呀!唔,這句話還是別告訴娘了……她繼續扒飯。
天印這時終於有了動作,他擡起頭,朝初銜白的方向看了一眼。
先前他一直沒有什麼動作,偏偏衆人又都將視線凝注在他身上,此時他這一眼看過來,便立即引得所有視線都朝初銜白投了過來。
初銜白詫異地擱下了筷子,因爲他這一眼居然帶着十分明顯的嫌惡。
顏闕也發現了,悄悄轉頭看過來,發現是之前見過的男子,心中又生疑惑。難道衡無很討厭這個人?那之前在街上一直看着他是何緣故?
在這當口,客棧迎來了新客。一隊鏢師風塵僕僕地走了進來,小二連忙迎上去,卻發現他們沒有隨身貨物。而這幾位鏢師看起來不僅疲倦,還很狼狽,有幾個衣衫都撕得破破爛爛,身上還掛了彩。
這麼長的商路上什麼稀奇古怪的事兒沒有,大家都見怪不怪了,並未多加關注,只是初銜白的神情一下子緊張了起來,甚至都來不及回味剛纔天印那個眼神的含義了。
進來的那羣鏢師就是之前與她搭伴同行的那羣人,那個禽獸鏢頭亦在其列。他們的目的地明明是若羌,怎麼會來西夜?
小元也看到了那人,害怕地縮到了初銜白懷裡。初銜白一手攬着她,一手解下背後的霜絕,靠在腿間。
那羣鏢師本也沒注意到她們,初銜白的男裝扮相又不太容易看出破綻。只是因爲周圍都沒有了空位,而天印那邊又明顯是惹不起的主兒,那幾人便將視線投到了初銜白這裡。結果越看越熟悉,不出片刻,鏢頭便怒火滔天地衝了過來。
“是你!臭婆娘,居然還女扮男裝!”他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凶神惡煞,全然不顧店中其他顧客錯愕的眼神。
當然最錯愕的是女掌櫃和天印,只是誰都沒有表露出來。天印甚至只是輕描淡寫地看了一眼便移開了視線。
“你說!那日的沙匪是不是你引來的?!”
鏢頭又吼起來,其餘幾個鏢師也跟着圍了過來。他們沒了貨物,這趟便是白跑了,回去還無法交差,現在正在氣頭上呢。如今找到初銜白,便要當她是出氣筒。
初銜白忍着怒意不發一言。
鏢頭火了,忽然一把抽出了腰間的大刀,狠狠劈上桌面,碟子立時碎裂開來,碎片飛濺。初銜白怕傷到女兒,連忙將她護在懷裡,手背上被劃了一道口子,鮮血淋漓。小元嚇得哇哇大哭起來,一時間亂作一團。
初銜白自己可以忍,最受不得女兒被欺負,一把抽出腿邊的霜絕,照着桌面便劈了下去。鏢頭的大刀尚未抽離桌面,耳邊只聽一聲輕吟,刀背發出“喀拉”一聲脆響,應聲而斷。
鏢頭愣住,想起那夜見到這劍的場景,這纔開始忐忑。
初銜白口中發出一聲冷笑,若她還有內力,別說刀背,連桌子也會四分五裂。
“滾,再敢尋事,便要了你們的命!”
店中四下無聲,所有人都將這把聲音聽入了耳中,心中已然料定這是個不世高手。
顏闕在一邊看到此時,總算有了些頭緒,原來這是個女子,那一切就清晰了。他偷瞄一眼安穩坐着的天印,只是他剛纔那嫌惡的一眼是何意思?
那鏢頭本也忌憚初銜白手中長劍,但現場這麼多人,他們人多勢衆,要是退縮不免落了笑話,於是又劈手奪了身邊一人的刀,壯着膽子道:“休要口出狂言!不過是個婦道人家罷了,哼,當日念你帶着個孩子不容易才收留你同行趕路,不想你竟引狼入室,害我貨物盡失!”
初銜白還未說話,小元已忍無可忍地跳了出來,哭着罵他:“你胡說!你纔是壞人!明明是你要欺負我娘,還要悶死我,居然還罵我娘!”
四周開始想起議論聲,鏢頭被一個孩子當衆指責,顏面無存,勃然大怒,舉着刀便要動手,初銜白一腳揣上桌子,將他撞翻在地,牽着小元退後幾步站定。
她雖無內力,招式還在,這鏢頭若不是練內家功夫的,未必能贏得了她。
但她忽視了人數,這羣鏢師都不是善茬,見頭目受辱,也不管對方是弱女幼小,便要羣起而攻之,將初銜白團團圍住。
顏闕低頭輕聲問天印:“衡無大人,可要施以援手?”
天印直到此時才擡頭朝初銜白那邊看了一眼,眼神有些不屑一顧,十分明確地搖了搖頭。
顏闕微微一愣,就算他跟那女子有點不對頭,總不至於不管自己的骨肉吧?
應當不是他弄錯了,看來這其中還有內情。
他心思微微一轉,乾脆袖手旁觀。沒有一個男人會眼睜睜看着妻女受辱,我就看你是否能忍着不出手。
初銜白抵擋了一陣,氣力難繼,漸漸體力不支。小元躲在她身後,越來越害怕,終於忍不住朝天印喊了起來:“爹爹,救命!”
“小元!”初銜白立即阻止女兒,卻也擡頭朝天印看了一眼。
顏闕雙眼一亮,立即去看天印,卻見他只是陰沉沉地擡眼朝那邊掃了一眼,接着霍然起身出門。
他錯愕不已,沒想到居然真有這樣絕情之人,難道他們之間的關係並非想象中親密?
獨木也訝異非常,愣了一會兒纔想起要跟出去。
初銜白怔怔地看着天印離去的背影,似不敢置信。就算沒有指望他正大光明的出手相助,也不至於這樣決絕的棄之不顧吧?
好啊,天印,你心中重視的果真永遠是地位和權勢!
鏢頭趁她分神,立即一掌劈來,初銜白回神時想擋已經來不及,只有生生挨下,誰料那掌並未到跟前。
鏢頭忽然吃痛收手,口中嗚呼哀嚎不斷。衆人都錯愕不已,就連走出門外的天印等人都停下腳步看了過來,卻見他手心上插着支精緻的暗器。
初銜白看清楚那暗器形狀,心中一震,轉頭四顧,卻不知暗器從何處發出。
“誰!是誰暗箭傷人!有種出來一戰!”一個鏢師轉着頭朝在座的客人們怒吼。
“在下不屑與宵小之輩一戰,各位還是趁早離開,在下今日不想傷人。”淡淡的聲音如三月春風,卻冷如冰雪。
初銜白聽到這聲音,說不出如何驚訝,轉身看去,坐在角落裡的人緩緩起身,揭去氈帽,露出了精緻的臉,依然什麼表情也沒有。
“初銜白,許久未見了。”
門外的顏闕看到這張臉,忽然想起什麼,伸手入懷,摸出那張一直隨身帶着的畫像。
“段飛卿!衡無大人,是段飛卿!”
天印嘴角浮出一抹冷笑,驀地飛掠而入,朝那人襲了過去。
誰也沒想到衡無會忽然加入戰局,而對象還是剛剛救了人的年輕俠客。
初銜白最爲驚愕,但根本無法阻止,天印武功已臻化境,段飛卿這幾年不見,竟也大有長進,二人過招速度快如閃電,旁人連看都覺得眼花繚亂。
那幾個鏢頭見到天印出手的剎那就趕緊溜之大吉了,段飛卿抵擋了他近百招,大約是漸漸不敵了,忽然躍入後院,掠上牆頭,很快便不見了。
天印自然立即就追了過去。顏闕和獨木也立即跟了過去。
初銜白也想跟去看看,但以他們的速度,自己是肯定趕不上的。
小元拉拉她的手:“娘,那個人是誰?爲什麼爹爹要打他?”
初銜白一時不好解釋,乾脆說:“那也是舅舅。”說完想起剛纔天印的所作所爲,氣不打一處來,叮囑小元道:“以後不許叫他爹了!”
小元大概也想起來了,癟着小嘴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