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雲汐被青晏道君弄得莫名其妙,方纔明明見他彎腰伸手要將她扶起,卻又突然收了回去,當下便有些不滿。這位師叔當真不給人留情面,好歹師叔侄一場,就算是真的嫌棄她,也用不着表現得如此明顯。
她暗惱着爬起來,拉扯着身上的衣服,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麼狼狽。
“夙師侄,你……可是有話要與貧道說?”
青晏道君的聲音自上方傳來,夙雲汐一愣,訝異他這回居然還沒走,也不解他爲何會以爲她有話要說。
但是,師叔難得開口,這樣的機會又豈能錯過?她本無話要說,可被他這麼一提,她倒是想了起來,於修道一途的疑惑,放着這麼大一個元嬰道君在此不去請教,自己瞎琢磨個什麼勁呢?
她稍想了片刻,道:“師叔,人爲何而修仙?修仙的理由是什麼?”
青晏道君眉梢一跳,似乎對她的不答反問略爲不悅,但還是回答了她。本以爲他會長篇大論一翻,孰料他的答案竟極爲簡單,不過寥寥幾字:“修仙,需要理由麼?”
夙雲汐睜大眼:“不需要麼?”
青晏道君反問:“需要麼?”
夙玉汐頓住,忽而啞口無言。修仙,彷彿也不是特別需要理由。
“可是……既然不需理由,那麼修仙的意義何在?”她想了想,又反駁了一句。
青晏道君瞅着她這楞頭呆腦的模樣,補充道:“意義?夙師侄以爲,意義從何而來?”
夙雲汐搖搖頭,她往日做事只問做事的意義是什麼,卻從不曾追意義的本身來源於何處。比如看話本的意義爲消磨時間,釀酒是爲了給與自己親近的一兩個酒鬼解饞等等,卻不知消磨時間與替酒鬼解饞爲何會成爲了有意義的事。
“人心。”青晏道君見她許久答不上來,便主動替她解惑,“一件事,有人願意爲之,有人卻不願,概因此事在不同人的心中的衡量不一,即是說,意義乃人心所賦予,你若以爲有意義,便是有意義,若認爲沒有意義,便是沒有意義。換而言之,即爲心中有道則心無旁騖,心中無道則猶豫彷徨。你如今會有這般的疑惑,不過因爲心中無道罷了。”
“心中無道?”夙雲汐沉吟着,似有所悟。可不是麼?看話本消磨時間這般在她看來極好的事情,在許多修士看來是墮落不可取的,因此事在這些人心中的意義不同……
青晏道君點到即止,不再繼續這個話題,眸光一閃,又復問道:“你……可還有其它的事要與我說?”
夙雲汐一聽,卻當他是不耐煩她,不願再與她囉嗦,於是急忙搖頭。
“當真沒有?”青晏道君不可置信地再問。
“沒!”夙雲汐斬釘截鐵地回道。
耽擱了師叔這麼長時間,回頭萬一師叔想岔了什麼,又覺得她這個師侄不爽,那麼最後遭殃的還是她。她暗暗舒了一口氣,爲自己的驚醒而慶幸。
耐人尋味的是,面對她這回的知趣,青晏道君非但不滿意,臉色還越來越黑。
“哼,口不對心!”他甩了一下長袖,怒然回到煉丹房,並狠狠地摔上了煉丹房的大門。
夙雲汐被身後那“砰”地一聲嚇了一跳,想不通自己爲何又觸到了師叔的逆鱗,然而思及師叔向來如此,亦不深究,繼續推敲他方纔的話語。尋思片刻後,忽又覺得方纔漏了什麼,只得再次繞到煉丹房門前。
“不知……師叔修的是何道?”她隔着門小心翼翼地問道,心裡卻是沒底的,料不準師叔會否再次回答。
煉丹房內安靜了許久,門沒開,只傳出青晏道君帶着不悅的聲音:“隨心之道!”
“隨心?”夙雲汐捏着下巴點頭。
青晏道君行事向來沒有準則,看心情辦事,想起來倒是與這“隨心”一次貼切吻合。隨心,隨意,順其自然……能有這份心性,難怪他年經輕輕便突破了元嬰之鏡。
只可惜知道了師叔的道於她並無益處,她倒是想學師叔那般隨心,可是,她能隨得起來麼?不說別的,就方纔那情形,她何曾不想踹開煉丹房的大門,指着師叔大罵一頓?可是,她敢麼?
所以說,道與人之間是相互選擇的,人擇道而行,道亦擇人而傳,大道萬千,衆生芸芸,唯有人道合一方能使人走得更遠。
她拉扯着身前的頭髮,在院子中來回踱步,腦子裡時不時地迴響着師叔先前那句話:心中有道則心無旁騖……
仔細想想,彷彿就是這麼一個理。
當年她師父青逸真人修的是正義之道,因而不管旁人做出如何奸邪陰暗的舉動都無法撼動他半分,還有白奕澤,因修的是無情劍道,是以不管她與莘樂如何深情不悔亦無動於衷。
而她……
她回想着自己修爲未退之前修仙的情形,追溯當初自己爲何會踏上這條修仙之路。
記憶已經很朦朧,只依稀中記得那會她還不滿三歲,有一個美麗的女子,用如玉般溫潤的手牽着她,一步步踏上了青梧山的石梯,將她送到了她師父青逸真人面前,說:“從今以後,你的親人只有你師父——青逸!”
因青逸真人不曾刻意瞞她,所以女子的身份她大抵是知道的,那是她的親孃。對於這位音容笑貌都已經模糊的女子,她並沒有怨恨,甚至已經想不起原先跟她一起生活的情形,卻是記住了她離開時說的那句話。
師父等同於親人,而且是唯一的親人。因而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她對青逸真人是惟命是從的。青逸真人待她如珠如寶,且對她的期望很高,他自身由於某些原因導致此生無法再度進階,便將所有的希望都寄託於她身上。是以,她年幼時修仙,多半是爲了不辜負師父的期望。
及至少年,恰逢情竇初開,青逸真人帶着她參加門中的大會,正巧碰上了年少英雄的白奕澤。她那會兒是第一次見到這般俊逸好看的男子,竟看迷了眼,便被自家師父取笑道:“看來雲汐很喜歡這位白師侄呢!待雲汐再長几歲,爲師便做主,向白真人提親,將雲汐許給白師侄當道侶可好?”
當時的她傻乎乎地竟將這句話當真了,從此陷入了對白奕澤的迷戀之中,修仙是爲了增強實力,與心上人相配,因爲別人都說能配得上白奕澤的絕非平庸尋常之輩……
如今想來,她忽而覺得自己當年挺蠢的,倒不是不辜負師父的期望或要與心上人相配有什麼不對,而是她這一路修煉過來,竟然都只爲了別人在修仙,她所做的一切都只爲了別人的期望。
修仙,修的是己,而她卻在道上丟失了自己。亦無怪乎三十年前的事發生後,她會覺得修仙與不修仙沒差,師父隕落,愛已成灰,失去了迫使她修仙的兩大緣由,修仙還有什麼意義?
反省完畢,夙雲汐大概摸清楚了自己的症狀所在,就如青晏道君說的那般,她心中無道。因爲無道,所以覺得修仙與不修仙沒差。曾經,她以“即便終成大道,又能如何?”來反駁莫塵,如今想來,卻是另一番念頭:倘若你不曾得道飛昇,又如何知道你能如何?
可是,適合她的道究竟是什麼呢?
師父的道,師叔的道,白奕澤的道……她蒐羅着自己腦中已知的道,卻又一一排除,知道這些必然不是自己的道,在院子裡來回走了不知幾圈,還是沒有答案。
無奈之下,她只好給莫塵捏了傳訊符,問他所修爲何道,莫塵只回了她三個字:不知道。
夙雲汐僵笑:難不成“不知”也是一種道?
於是她又捏了一道傳送符給靈植園裡看起來最睿智的墨心芙蓉,然後換回來一頓罵:“傻不拉幾的!我修什麼道與你何干?與其瞎想這些,倒不如好好修煉,等境界到了一定程度,自然而然便會明白。”
夙雲汐一愣,忽而吃吃地笑了起來。也是,道總是可遇不可求,倘若她這般在院中隨意胡思亂想一番便能領悟真意,那麼天底下又怎麼會有那麼多人孜孜不倦地求道而不得?
修仙,求道,只有去求,方能得道,只有日積月累地修練,不倦不悔地求索,一點一滴地領悟體會,方能臻達境界,水到渠成……
她豁然開朗,忽覺神清氣爽,連帶着看着煉丹房那扇緊閉着的門也順眼起來。心情大好的她突然就興起了修煉的念頭,吞了一顆靈丹,就地而坐,很快便覺得一股精純的靈力涌入了她的奇經八脈之中。
然而,腦子突然發熱的她顯然忘記了一件事,她此時雖有可以吸收靈力的經脈,但是卻沒有容納這些靈力的丹田,靈力進入她體內之後因不得歸納引導而四處竄走,以致她還沒開始修煉,人已經痛得意識混亂,血色染衣,看起來猶如剛從血池裡爬出來似的。
可憐她三十年來頭一會起了重新修仙的念頭,非但不能進階,修爲反而又退了一層,這算是應了話本里說的那句“不作死就不會死”麼……
果然,她方纔不該向青晏師叔請教的。這不,又沾了黴運了!徹底暈過去之前,夙雲汐盯着煉丹房如斯想道。
若青晏道君聽到她的心聲並且又看過她的話本的話定會說上這麼一句:真是躺着也中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