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仙途,求大道,人一旦成爲了修士,多少會變得有些貪心,但凡還有丁點進階的希望,都不願輕言放棄,像夙雲汐這般的,確是另類。因而,哪怕她的言辭再懇切,莫塵也不信,只當那是她經歷了大起大落,心境受挫所致。
他抓着她的手認真地問:“若真的形如陌路,那你爲何不修仙?”
夙雲汐一愣:“你以爲我是爲了那人而不修仙的?”
“難道不是?”
“自然不是,不修仙,只因我不知爲何要修仙罷了,與他人無關。何況,我如今的境地也不如外人想的那般差。”
“是麼?那昨日……”莫塵乜斜着她,臉上的懷疑不減。
“昨日我方清掃完獸舍,還沒來得及整理儀容罷了。”夙雲汐沒好氣地解釋。
莫塵這才仔細地端詳她,衣着簡樸,雖不若幾十年前那般衣袂飄飄仙靈動人,卻也和昨日那慘不忍睹的邋遢模樣相去甚遠。他臉色稍霽,心裡的鬱結倒是解了幾分,但仍覺得僅僅如此還不夠,依然一門心思認爲她不願修仙乃心魔所致,苦口婆心地要勸師妹重歸仙途。
現下要他立刻助師妹重塑丹田是不可能的,但至少也得先讓師妹擺脫低階靈獸院清理獸便的雜役弟子這名頭,換一份乾淨體面的活計。
思及此,他低頭沉思片刻,很快便由了算計,一時精神煥發,目光爍爍,彷彿在勾勒着未來某個美好的情景。
若是平常,這等神色定會爲他那張俊逸的臉增添不少光彩,可如今,落在這張青紫紅腫的臉上,卻是有礙觀瞻,硬生生地生出了一股猥瑣之意來。
夙雲汐見他這般模樣,自知費再多脣舌也說不通他,只能由着他去。
回程之時,夙雲汐路過了凌逸峰。曾經,她的洞府與她師父的洞府都在這座峰上。
從仙鶴的背上走下,踏上微長着青苔的石階,百感難陳。
這裡是她成長的地方,這條路她走了幾十年,許多成長的痕跡還在,可是,牽着她的手走過這道石階的人卻是永遠消失了。
只嘆世事難料。
門中資源緊缺,尤其是靈氣濃郁洞府,往往前一刻才空了出來,下一刻便有新的主人填補了空缺。
夙雲汐與青逸真人的洞府都是由青逸真人親自選址開闢的,皆是上等,當年事發,夙雲汐被逐出內門,她的洞府也隨即叫他人佔了去,裡面的寶物家當亦全數被瓜分了,但她師父的洞府卻不知爲何,竟被保了下來,倒是給她留了一個念想。
洞府裡的一切還與三十年前一樣,只因疏於打理,所以染了一層薄塵,夙雲汐坐在舊時修煉之處,回憶着當年師父指點自己的情景。三十年,時間洗磨了許多東西,但有些人,有些事,到底是不能忘懷。
“沒想到時隔多年,竟還有人掛念着青逸。”
身後突然傳來一道聲音,將沉湎於回憶中的夙雲汐驚醒。
她回頭望去,入目之人乃一名年輕的修士,寬大道袍,長髮及腰,手中握着她師父生前最愛的長笛。他容顏俊美,脣邊噙着一抹淡淡的微笑,整個人給人的感覺如沐春風。
夙雲汐看不出他的修爲,只覺他實力不可考量,深不可測。
在此之前,她從未見過此人,也不知道他與她師父之間,是什麼樣的交情。
似乎察覺到她的疑惑,那人道:“聽聞青逸有一名親傳弟子,想必是你。我與青逸乃同輩的師兄弟,你若願意,便喚我一聲青晏師叔吧。”
同門的高階修士她都得尊稱師叔,乃至師祖,眼前這人面對一小輩,竟報出了道號,足見其誠意,夙雲汐又豈敢不願意,只急忙站起來向師叔行禮。
青晏此名略爲耳熟,但她卻想不起來在何時何地聽過,印象中似乎曾聽師父說,他年少時曾有一位交好的師弟,兩人本來形如親兄弟,但後來因發生了一些事,導致兩人關係疏遠,那位師弟因惱怒她師父,竟狠下心來,自清外出歷練,數十年不曾回來。
莫非這位青晏師叔就是她師父口中那位生疏了的師弟?
青晏師叔並不是一個多話之人,只勉勵了夙雲汐幾句,便不再開口,依舊握着青逸真人生前那支最愛的玉笛,在洞府裡徘徊踱步,感想懷念。夙雲汐不敢打擾,也不好擅自離去,只得默默跟隨在他身後,看他拿起她師父最愛的茶壺觀賞,看他翻閱她師父留下的手札小記,看他坐在她師父常坐的位置,用她師父的笛子吹她師父最喜歡的曲子……不知道是否錯覺,彷彿他的一舉一動,都在刻意地挑動她的回憶,也挑動她的愧疚……
師叔,您這是想告訴我什麼麼?夙雲汐悄悄看向青晏,想從他臉上看出些端倪,然而不管怎麼看,那張俊逸的臉上都只有淡然的微笑。
熟悉的笛音,在青晏吹來多了幾分悽婉之意,夙雲汐聽着只覺陷入了一股愁緒之中,漸漸不能自拔。
一曲終了,青晏輕輕地嘆了一口氣,自嘲般道:“當年我與師兄致氣,耗了幾十年不見他,不料欲見之時,已天人相隔,只來得及替他保下了這座洞府。師兄一生坦蕩,浩然正義,生前一直爲人敬仰,不想幾十年後,仍記掛着他的不過你我二人。”
夙雲汐低着頭,不知該如何回話,只覺得心中沉了滿滿的一腔惆悵。
青晏又道:“只可惜如今這洞府也陳舊了,也不知還能留幾年……你若得閒,便將它清理一番吧,師兄留與我們的懷念之地僅此一處,總不能一直荒廢着,叫那些塵埃將它淹沒了。”他說着,拉起了她的手,將手裡的玉笛放入其中。
夙雲汐看着手中的玉笛,又擡頭看他略帶期待的眼神,忽而有些恍惚,鬼使神差地點下了頭。
青晏欣慰地一笑,御劍而去,洞府裡安靜下來,只一個握着玉笛的人,還未從惆悵中走出來。
師父的洞府,總不能一直荒廢着……
青晏的話一直在夙雲汐的腦中盤旋着,她小心翼翼地將玉笛放好,捋起了袖子,認認真真地清掃起來。
偌大的洞府,若用除塵術清掃不過一瞬間的工夫,但夙雲汐如今不能使法術,只得用雙手一點點地抹,一點點地擦,待全部清掃完畢,天色已經全然黑了。
夙雲汐這纔回過神來,有些訝異自己先前的行爲,她竟然在一位陌生師叔面前全然失了神,真是太大意了,所幸這位師叔對她並無惡意。
只不過……
她仰望着漆夜星辰,按壓着早已空空如也,不停叫囂抗議着的腹部,終究忍不住輕嘆惋惜。
到底還是錯過了晚膳啊……
莫塵的動作極爲迅速,前後相差不過兩天,便給夙雲汐安了一個新的身份——凌華峰的培植弟子。
凌華峰上本無培植弟子,不過是莫塵硬推出來的名頭,據說日常裡只需照看一下峰上的花花草草,耗不了多少工夫,甚至連靈力也無需動用。工作清閒,酬勞不少,還能在內門裡長住,有機會與內門的高階修士接觸,在一衆外門弟子眼裡,這真真是叫人羨慕嫉妒恨的肥差!只可惜這肥差早已內定了人選,若不然,怕是有不少人會爲了它而爭得頭破血流。
然而,這肥差的內定人選本身卻無多大的感觸,在她看來,照看花草與照看靈獸沒什麼不一樣,只不過換了個地方罷了。但依莫塵那不屈不撓的性子,若真拂了他的好意,只怕會鬧上她一陣子,直到她答應了,若真如此,還不如早早應了他,落得個耳根清淨呢。
夙雲汐默然地收拾好行裝,踏出了院門。除了幾個平素跟她比較要好的凡人,沒有一個人與她道別。
院中各位小師兄姐們都以憤恨的目光看着她,就連住在她隔壁雖無交情卻時常碰面的小師姐也努起了嘴。
“哼,莫塵師叔的眼光當真怪異,外門裡那麼多年紀輕天賦好的弟子不選,偏選了這個一把年紀修爲也沒長進的老女人……”
“話可別這麼說,這老女人是老,可年輕時許是吃了定顏丹,這會兒模樣兒還是不錯的,沒準莫塵師叔就好這一口呢。”
“定顏丹?嘖,一個練氣二層的外門弟子,真肯下重本啊!”
……
細碎的嘲諷傳入了夙雲汐的耳朵,叫她哭笑不得,她可不就是年紀一大把修爲又低的老女人麼?就這羣十來歲的青蔥少年豆蔻少女,她當他們的奶奶只怕還嫌老呢。
真是一羣不尊老的小娃娃!
她搖頭輕笑,老人不計小人過,只駕鶴離去。
鶴自然還是原先杜管事那隻,不過現在已經是夙雲汐的了。
昨日向他請辭,她不過透露了些許對這鶴的喜愛,他便送了她這份大禮。那狗腿子,往日可沒少苛刻她這些低階的練氣弟子,如今也不知吃了什麼藥。
也罷,不收白不收,只是,他千叮萬囑的要她替他向莫塵美言幾句這事,卻要看她的心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