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只是連成一片的幾頂帳篷,醫生神色凝重,護士步履匆匆。空襲中城市被夷爲平地,所有建築被毀,所有百姓撤離。帳篷們臥在近郊,與慘烈的前線近在咫尺。沾滿鮮血的紗布扔了一地,止血鉗變了形狀,被鋸掉的殘肢斷臂孤零零地指向天空。遠處槍炮聲此起彼伏,戰士且戰且退,脆弱的防線隨時可能被對方撕成碎片。不斷有卡車停在帳篷外面,車廂打開,摞在一起的傷兵們疊股枕臂。有些人早已死去,或傷到要害,或失血過多,或被上面的人壓到窒息,眼球如氣泡般迸裂乾癟;有些人還在痛苦地**,呼喚着母親、妻子、兒女的名字,一隻拳頭緊握。那拳頭突然倒塌,鬆開,一張握得變形的照片,血跡斑斑。
醫生滿頭是汗。口罩後的眼睛,噙滿淚水。
又一輛卡車剎住,又一堆傷兵扔下。他們喘息着,**着,拉着護士的手,求護士叫着他的名字,求護士用石塊砸爛他的腦袋。有人在艱難地嚎叫,試圖推開壓在身上的傷兵,卻用不上力氣。護士跑過來,慌忙拽住他的胳膊。護士用盡全力,卻只拽下他的一隻胳膊,一隻粗壯結實的胳膊——尖銳的彈片從他的腋下呼嘯而過,他感到一陣冰涼又一陣滾燙。手裡卻還緊握着槍,那胳膊掛在他的臂膀上,輕輕地晃盪。
六個人被擡上擔架。卡車拉回十八個傷兵,只有六個人還有氣息。醫生用上嗎啡,用上止血鉗,用上手術刀,用上洗臉盆,繃帶,鑷子,紗布,酒精,嘆息,聖經,微笑,咒罵……傷兵們不斷死去,大喊大叫或者悄無聲息。有的胸口被打出六個排成一線的圓形孔洞,血從其中一個窟窿汩汩流出,鼓着粉紅絢麗的血泡。護士拿手去捂,血又從另一個小洞裡冒出。再捂,再冒。傷兵平靜地看着護士,他說你長得像我的妻子。他的身體越縮越小,目光愈來愈黯淡。他像一名嬰兒般死去。臨死前他想輕吻護士的手,卻沒有成功。
六個兵,死掉五個。他們的臉上塗滿鮮血,沒有人記住他們的樣子。最後一個兵被擡上手術檯,他的髖骨以下,被炸得血肉模糊。醫生看了看那張稚氣未脫的臉,他還是一個孩子。他感覺不到痛苦,他說他的身體變得很輕。“我的身體變得很輕”,他說,現在我跑起來,一定飛快。
醫生盯着他的臉,衝他微笑。遠處傳來嗒嗒嗒的聲音,醫生知道,那是我們的防空炮火在吼叫。那些子彈或者炮彈在距離飛機尚有幾百米的地方便停止上升,它們懸在空中,然後四處飛落。那些炮火形同虛設,它們甚至連恐嚇或者警告的作用都起不到。否則的話,城市不會變成焦土。
有人跑進來,要求醫生和護士馬上躲進狹窄陰暗的防空洞。敵人的飛機就要來了,他說,它們會把這兒炸成粉末。
醫生從士兵的身體裡取出一塊彈片。彈片扔到搪瓷盤裡,兀自跳躍,叮噹有聲。
你救不了他……誰都救不了他……他終究會死……我們需要馬上離開……
醫生從士兵的身體裡取出一枚子彈。子**在骨縫中,變了形狀,就像一朵綻開的梅花。
聽我的,我們先躲一躲……
醫生停下手裡的動作,他擡起頭,看着來人。很多人已經撤進防空洞,帳篷裡只剩九個人。他,來人,一名護士,手術檯上喘息的士兵,五個已經死去的疊在一起的士兵。似乎飛機就在頭頂盤旋,他甚至聽到投彈艙打開的聲音以及駕駛員輕輕的咳嗽聲。
醫生沒有走。他堅持把手術做完。一顆炮彈在另一個帳篷裡炸開,一把變形的剪刀劃破帳篷落到他的面前。他拾起剪刀,扔開,繼續他的手術。護士輕握着戰士的手,又替醫生擦去額上的汗珠。戰士是在手術後死去的。戰士在臨死前咧開他的嘴巴,笑了一下。他的牙齒很白。他有兩顆調皮的虎牙。
沒有人能夠挽救戰士的生命。在戰場上,死亡是一種必然,活着纔是一種偶然。
後來,當然,醫生得到長官的訓斥。
長官說空襲時必須躲進防空洞,這是命令,你不知道麼?
他說,我知道。
長官說你是前線唯一的醫生,你的生命遠比十個戰士的生命重要百倍,你不知道麼?
他說,我知道。
長官說那個士兵雖然可憐,可是他身負重傷,即將死去。作爲一名身經百戰的醫生,你不知道他終會死去麼?
他說,我知道。
長官說你什麼都知道,可是在那個危急的時刻,你爲什麼一定要做那件毫無意義的事呢?
他說因爲他還沒有死去……他躺在手術檯上,他還在喘息……我得讓他知道,即使在生命最後一刻,我們,還有他的祖國,也沒有將他拋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