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華山回到家裡的時間是晚上八點二十。家裡只有保姆英嫂在。妻子秦懷若在省建行工作,是省行計劃財務處處長,實權堪比副行長。昨天飛往京都開財務會議,明天才能回來。
在西海正副省級領導中,類似他們這種夫妻官還真不少。比如省長丁毅的妻子就在順山市擔任國稅局局長;姚希文的夫人在省婦聯任職副主席……
柳華山其實一直想讓妻子到幕後工作,比如干點虛職差事,比如婦聯文聯作協等等閒差,就是別和他一樣,都站到前臺去。一來,也可以讓家庭多些溫暖,還能多照看下他和孩子們。但他妻子秦懷若不僅工作狂熱,年近五十,依然個性十足,甚至揚言要在副省的級別上退休。
改變不了現實,就得服從於現實,這是柳華山信奉的人生哲學。回到空空蕩蕩的家裡,他默默地坐在沙發上,看着秘書宋崗和保姆英嫂忙來忙去,給他端茶遞水,拿報紙遞眼鏡,開電視機播放預錄的新聞聯播。
他其實現在最想的就是洗個澡,然後安靜睡覺。但腦子裡事情太多,加上最近省高層有些微波盪漾。廣漢市委書記孫得坤即將退居二線,省裡還有一名副省長和一名大廳的實權廳長退休,公安廳長即將上調到公安部,如此多而重要的人事關係變動集中在一起,在西海省歷史上也極爲罕見。
一個位置的變動都可以形成多米諾骨牌效應。多個重要位置變動,極有可能形成官場大挪移。
他要考慮到方方面面的關係和平衡性發展。
他端起茶杯,對宋崗說道:“小宋你回去吧,剛當上父親,該盡的職責還是要盡的。”
宋崗今年三十二歲,級別副處,跟了他五年,結婚四年,去年有了小孩。但一直像兒子一樣鞍前馬後,人很細心,內內外外都在行。他其實很想早點把小宋送出去,但無奈他實在是用得太順手了。
這五年來他和秘書相處時間最長,只要他需要時就會出現在他身邊的人只有宋崗。其次是他的養女柳晶晶,一個星期總會抽兩次時間回來看他,給他帶點營養保健品,介紹一些養生之道什麼的。雖然柳華山壓根不相信所謂的養生之道。他認爲人身體的先天遺傳大過後天保養。當然,每次柳晶晶說這些道道時,他只要有時間,都會聽的很認真,然後馬上忘記。
至於他的兩個兒子,他不知道上次見到他們是什麼時間。反正他們只會在需要他的時候出現。
看着宋崗離開,英嫂也回到了她的保姆房。柳華山越來越覺得這房間陌生而冷寂。正在這個時候,他家的門鈴響起。英嫂很快從房間裡出來,走過玄關,透過可視液晶屏看清楚來人,這纔打開大門。
“樊先生來了。”英嫂一邊給樊萬表拿拖鞋,一邊低聲告訴柳華山。
柳華山依舊低頭看報紙。他並不喜歡這個表弟,總覺得他身上的江湖味太濃,從小就不走正道,總喜歡歡走捷徑,劍走偏鋒。他甚至幾年前就告誡過妻子和子女們,少和樊萬表來往。
“大表哥!”樊萬表手提着一個方便袋朝廚房走去,“我給您帶來幾斤白鱔。您和嫂子太操勞,應該補補。”
“補補?”柳華山皺了皺眉頭,作爲西海的常務副省長,他幾乎每天都有接待宴請。什麼珍惜菜餚沒吃過,能上桌的哪道菜沒有營養?還用得着你來跟我補?
他敢打賭,樊萬表是無事不登三寶殿。沒事求他,他怎麼能把點子踩得如此之準。他前腳回家,樊萬表後腳趕到。他甚至敢肯定,消息是秘書宋崗透漏給樊萬表的。
不過,有些話只能悶在心裡,沒必要點破,點破了,反而弄得大家尷尬。畢竟,這個表弟和他老婆和三個孩子之間的關係火熱。他甚至有時候想,他在這個家庭竟像個外人。
明知道大表哥不怎麼待見他,樊萬表依然笑臉盎然地湊過來,“大表哥,我今天帶來的可是正宗的野生白鱔。出生在海里,在江河裡長大。體長六七十釐米,是真正的‘水中人蔘’。現在市面上的所謂白鱔,大多是家養……”
“好了,你直接說吧。今天有什麼事情?”柳華山放下報紙,摘下眼鏡,淡淡盯着他。
英嫂知趣地給樊萬表上了一杯茶水後離開了客廳。
樊萬表很客氣地說:“謝謝英嫂!”
這是他的特點。他上能和副省長談天說地,下能和販夫走卒親親熱熱地拉家常。似乎胸腔裡滿是說不盡的話語,逮誰都能侃,而且能把人活活侃暈了。
“大表哥,這次可不是我的事兒。是晶晶的事情……”
聽說是晶晶的事情,柳華山的眉毛直線上挑,但語氣還是很平淡,“晶晶的事情她怎麼不來說,要你替她出頭?”
“晶晶這不是關心您嗎,說您整天操勞,不想讓您操心,打擾您休息。再說,她這性格,有事自己能扛的都會自己扛,就怕人家說閒話。”
聽到這裡,柳華山心裡泛起波瀾。他這輩子最愧疚是就是養女柳晶晶。當初柳晶晶大學畢業時,正直他衝擊副省級的關鍵節點。柳晶晶想去海關工作,當時柳華山也不是辦不到,但在那個要命的時刻,他不僅不能自己開口,而且還得狠心拒絕好幾個人的“拔刀相助”。大義凜然說:“工作上的事,該走什麼程序就走什麼程序,絕不能因爲她是我女兒,就搞特殊化,搞變通。”
於是,柳晶晶落選當年的四個海關名額。然後去了省菸草公司。在菸草公司工作半年後,柳晶晶就申請待崗,辦起了什麼電子公司。後來雖然成了家,但依舊漫天飛地談業務,開口商業,閉口電子潮流,活脫脫的秦懷若第二。
最近又傳出婚姻不穩的消息。他一直認爲,如果他當年不那麼自私,安排柳晶晶去了海關。也許她的生活就是另一種光景。
“工作上的事情還是家庭的事?”柳華山一直覺得,家庭得靠自己去經營,外人最好不要插手,越插越添亂。因此,當秦懷若上次回家偶然說到柳晶晶去廣漢抓小三大發雷霆的事情時,柳華山一言不發。
“工作上的事情……”樊萬表見柳華山坐直了身體,就知道柳華山開始認真起來,他說道:“晶晶除了在武江開了家電子公司,同時還和她閨蜜投資了一個陽光健身會所。一處在武江,一處在廣漢。昨天,廣漢的健身會所遭查封,當地會所的經營人夫妻雙雙被逮捕……”
柳華山心裡一驚,下意識地問:“究竟出了什麼嚴重的問題?”
“嚴重?呵呵!晶晶的閨蜜在廣漢購買了一套新房,僱人裝修。裝修公司的木匠沒有按主人的要求進行裝修,房主回來後要求他們返工,木匠不同意,而且出口傷人,還把房主推倒在地,房主一氣之下喊了幾個朋友,把出言不遜的木匠教訓了一頓,也不嚴重,就折了胳膊……”
“房主後來派人去醫院看望病人並賠償醫藥費,誰知道該木匠在廣漢有大背景,他們策劃了一個栽贓陷害的毒計,最後以敲詐勒索罪告了房主夫妻。同時還明目張膽打斷了房主四個朋友的胳膊,第五個人重傷,估計一輩子殘廢……”
柳華山問道:“證據確鑿?”
樊萬表苦笑道:“麻煩的是,房主幾個年輕朋友貪小便宜,拿了對方三萬塊錢,還代表房主簽了收據。房主資產過千萬,怎麼會去貪區區三萬塊錢呢?”
柳華山沒有說話,他沉默了一會兒,像是自言自語道:“對方在廣漢有大背景?”
樊萬表笑笑說:“也奇怪,廣漢市局就像他們家自己開的,完全按照裝修公司的節奏在走。”
“我知道了,你可以回去了。”柳華山起身朝樓上臥室走去。
樊萬表連忙站起來目送,“晚安!大表哥!”
英嫂聞聲出來送客。
樊萬表出了大門,便拿出手機,撥了一個號碼,“晶晶,叔叔我可是幫你開口了啊!結果?你爸爸那人,他要不說,誰能從他臉上看出端倪?我太瞭解他了,好歹是你的事兒,多少還有點希望。如果換成我和你兩哥,他早翻臉攆人了。”
“嗯嗯!我只能說有戲。到了你爸這個級別,就是火燒眉毛了,他也不會直接出面,得按官場的遊戲規則進行。侄姑娘,你要是絕對沒把握,最好還是狡兔三穴的好,另外找找人,對,要不找找周金睿?他怎麼着也是廣漢市副市長……什麼,你找過,他說不好辦?這王八蛋子……”
“我看是不是這樣,廣漢市局這邊繼續跑,但也要開始重點跑檢察院和法院。一旦罪名落實,就只能做最壞打算,爭取緩刑或者少判……”
“好好!嗨!和你叔客氣什麼,掛了哈!”樊萬表掛斷電話,拿出車鑰匙朝一輛黑色豐田霸道走去。
進入駕駛室,他想了想又撥了個電話,“易濤,你還在不在武江?在啊,在哪,豐華水都,好,我馬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