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天空下起了小雨。連綿的雨絲落在帳篷上,發出緊密的“滴答“聲響。
救災指揮部指揮中心的帳篷內,閃爍着昏黃的燈光。
陸逸坐在圓桌正中央,吃了幾口盒飯,似乎胃口不佳,扔了筷子。
在一旁侍候的秘書,趕緊上前用報紙捲走吃了幾口的盒飯,一邊朝垃圾桶裡扔,一邊低聲道:“要不我給您去鎮上炒幾個菜“
陸逸揮手,“算了,大家都能吃,我爲什麼不能吃。“說到這裡,他的眼睛不經意掃了掃衛生桶裡敞開的盒飯。
秘書立即醒悟過來,他連忙提着衛生桶走出帳篷。他跟了陸逸兩年多,算得上了解陸逸習慣和性格的人之一。陸書記“喜歡”和羣衆打成一片,不“喜歡”搞特殊化。而且極爲留意細節,像這種盒飯沒吃完就扔掉的事情,絕對不可以讓人知道。
秘書剛出去,陶南掀開帳篷走了進來,“陸書記,吃完了”
即便陶南算得上陸逸的同盟和心腹,但陸逸仍然沒說實話,“剛吃完。”
陶南笑着說,“雖然鄉鎮裡的飯菜粗糙了點,但畢竟是純綠色蔬菜,正好洗洗胃。”
陸逸沒有繼續這個無聊的話題,他拿起桌子上的煙,甩了根陶南。
陶南先給陸逸點上火,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對了,郭小洲趕來了“
陸逸剛抽了一口煙,似乎被這個名字嗆到了,猛烈的咳嗽了幾下。
剛倒完垃圾回到帳篷的秘書連忙把衛生桶放在陸逸的腳下,趕緊倒茶,先給陸逸,然後再給陶南。
陶南笑着對胡明說了聲:“謝謝小胡。“
“陶市長客氣,都是我應該做的。兩位領導聊。我出去看看。“說着,胡明退出了帳篷。
看着胡明的背影消失,陶南心中有些得意,自己當年埋下的暗樁終於發揮了效用。說起來他和胡明的關係在某種程度上超過了陸逸。當初陸逸挑選市長秘書時,他推薦了胡明。
胡明也沒有讓陶南失望,在陸逸身邊一干就是兩年多,深得陸逸信任。
在給陸逸當秘書前,胡明在市委辦勉強算得上打雜的,屬於邊緣化人物,但勝在背景乾淨,如果沒有陶南的推薦,胡明也沒有今朝的風光。
因此,胡明很感激陶南。暗地裡透漏了陸逸的不少信息。有了這個優勢,陶南幹了幾樁陸逸想幹但還沒有來得及乾的事情,以至於陶南被陸逸許爲政治理念上的同路人,兩人結爲鐵桿同盟。
只不過,陶南和胡明在表面上很少有親密往來,兩人都深知,如果被陸逸發現了他們之間的“關係“,也許將導致陸逸的雷霆怒火。
“他回來了現在在幹嘛“陸逸挑眉看向陶南。按常規,郭小洲首先應該趕來向他報到,然後再“繼續”說服他張開搜救行動。當然,他是絕對不會答應過小洲的“無禮”要求的。哪怕省領導有過這方面的暗示,但都被他已庫區安全而婉拒。這一次,他既然佔據了絕對上風,掌控了全部主動權,就一定在法定和程序的範圍內玩死郭小洲。否則,下一次機會不知要等多久,甚至等不到。
陶南今年四十六歲,頭髮黑而濃密,五官看上去有些“粗糙“,身板結實,不怎麼注重穿戴,沒有市領導層面上常穿的名牌服飾,倒是一直保持從鄉鎮基層時的一貫打扮,被雲河羣衆譽爲“最接地氣市長”。
不過,他雖然穿戴不甚講究,但官威卻不比任何人低,一旦發火,任何罵人的土話都能甩出來。在市政府,誰都怕惹陶南這種“鄉鎮型”領導發火。
陶南的眼睛裡射出一抹嘲意,壓低聲音說:“他在幹什麼,您肯定想象不到。他居然親自上陣搜救羣衆”
“親自上陣除了他,還有誰”陸逸身體頓時坐直。
“他和周永清,還有周永清帶來的兩名鎮政府工作人員。“
“三個人就想展開搜救行動“陸逸警惕的問:”他想幹什麼充英雄還是想彌補過失”
陶南嘿嘿冷笑兩聲,“我估計他沒安好心。”
“怎麼講”陸逸盯着他問。
“他帶來兩車門板,在溼滑的泥沙上搭門板從這裡到事發地點,足足有一兩裡地,搭門板真是搞笑。他是最後的自救方法了,企圖靠運氣救出幾個人,來挽救自己的政治生涯。”陶南說到這裡,低聲說:“要是跟隨他搜救的工作人員出了事,恐怕連您都會牽連進去,這小子未必沒有想把水攪渾的算盤。”
“哦”陸逸能坐上正廳地市級書記寶座,水平還是有的,他這種人很難輕信他人的話,哪怕是自己人。
他心裡是不相信陶南的推斷的。作爲,救災現場總指揮,已經發生的自然災害和生命傷亡,原則上和他無關。即便是郭小洲帶的搜救人員出現傷亡事故,他也頂多口頭警告。因爲搜救命令不是他下達的。郭小洲是自發行爲,甚至和市委唱對臺戲,出了問題,郭小洲萬劫不復。別說官帽子,甚至會追究刑事責任。
但是他沒有反駁陶南。駕馭手下,他有自己的一套哲學。不管手下的意見對錯,他很少當面推翻。一來,這容易讓手下“禁口不言”;二來也傷了手下的“銳氣”。
這些不靠譜的意見往往可以啓發他的思維和靈感,比如,反方向思考,逆向或者換位思維等等。最後總能產生意想不到的啓發。
“陸書記,您以前對郭小洲太客氣了。雖然說景華的經濟有點兒進步,但沒有市委市政府的支持,他能單槍匹馬乾好特別是在幾項大型項目上,您大人大量,胸懷寬廣,視野全局,市委從沒有給他使絆子,支持度不可謂不高,但這小子不僅不知恩圖報,還屢次給您臉色看。”
陶南對郭小洲是發自內心的不滿,他在景華經營多年,明面上他的關係只有縣委組織部長閻小山一人,而且在郭小洲的“掃蕩“中也沒有什麼損失。但實際上,他暗地裡的損失不小,不僅暗地裡的棋子被波及,而且七縱八橫的一些關係網被清理,甚至他的兒子也在郭小洲手上吃了虧。
最不滿的就是郭小洲的確讓景華脫貧看到了希望,而在他手上,景華當年主要是吃財政補貼飯的,而且經濟總量和經濟增速在他任職期間滑落到最低谷。
如果郭小洲三五年內真的實現了脫貧的承諾,那麼對陶南的仕途是種摧毀性打擊。任何人提到他都會和景華的變遷發生聯想,最後得出他不如郭小洲的結論。
他不如郭小洲也不可怕,畢竟這個世界上還是有經濟天才,政治天才的,但如果有人把“不堪大用“的評語用在他頭上,他還無話可說。
這一次,他真真切切看到了郭小洲倒臺的希望,因此他自發申請進入救援指揮部,不惜中斷春節和家人的團聚,就是要在現場,看着郭小洲一步步走向失敗的深淵。
見陸逸還沒有表態的意思,陶南繼續上眼藥水道:“像郭小洲這種人,壓根就不應該給他一點面子。真要讓他逃過這一劫,他將來依然會蹭鼻子上臉。“
陸逸抽了口煙,道:“官場是個特殊場所,沒有把握的情況下,誰也不敢把誰往死裡得罪。不僅不能輕易得罪同級幹部,甚至不能得罪那些看起來有潛力的下級。因爲你不知道他會不會有一天飛上枝頭變鳳凰。老陶啊郭小洲太年輕,年輕就是資本啊”
陶南搖搖頭,笑道,“這一次不一樣。他死定了。我不相信他還有翻身的可能。搜救掩埋羣衆指揮部的幾名搜救專家都作出了結論,沒有任何生還可能。十三條生命啊和省裡都盯着,必須有人要倒黴。除了他,還能有誰反正,我是不怕得罪他“
陸逸等的就是他這句話,他表情輕淡的說:“既然如此,這次你得出面阻止他,不要把大家都拖下水。“
陶南微微一滯,他知道自己又中了陸逸的“圈套“。他的話都說到了這個份上,難得還能往陸逸頭上推,那不是張嘴說白話嗎。
他的本意是“激“陸逸出面阻止郭小洲的”私自救援行動,但點火卻燒了自己。他和陸逸一樣,都害怕對方的“垂死掙扎”以及“同歸於盡”型的報復。
別人不瞭解郭小洲的底細,他們這些市委常委的信息資源總會比一般人豐富。
郭小洲不僅是宋老的孫女婿,還可能是省長周其昌的人,已經有事實表明,郭小洲和副省長成剛的關係就非常不一般,而且郭小洲在“衙內圈”和省“商業界”都有非同一般的影響力。
往死裡得罪這樣一個人,誰都會掂量掂量後果。如果真要迫不得已把人往死得罪,就首先要保證自己立於不敗之地,但是陶南敢保證自己就能不被報復,甚至被郭小洲拖着一起滑落仕途深淵嗎
他不敢保證。他看到了郭小洲在景華施政一來一系列的手段,甚至是花樣翻新的手法。伶俐的,暴烈的,閃電的,懷柔的最可怕的是,郭小洲在景華樹立起的個人形象和威望。
因爲他能給予大多數景華人希望,底層百姓希望看到變化,景華的中層領導得到了物質上的利益,工資不僅按時發放,而且有所增加,仕途的路也暢通了,開放了,不再被某幾大勢力掌握囊中。
景華高層捱打的被打怕了,軟了;中間力量投靠;加上郭小洲本身的嫡系。整個景華被他經營得風雨不透。
還有個可怕之處是,郭小洲和夏進勳之間的關係,並非一成不變,而是波浪型的變化着。忽而互相配合,忽而有所競爭。郭小洲時而高調,但大部分時間都非常低調,出鏡率方面,夏進勳反而佔有壓倒性優勢。這樣,誰都沒辦法指責郭小洲把景華經營成一言堂。陶南和陸逸甚至懷疑這兩人是不是在刻意演戲。
一般情況下,如果和縣長總處於內訌狀態,省市方面就會考慮撤換重組;如果書記和縣長過於親密,抱團形成一體型的獨立小王國,也是省市領導不希望看到的;如果一方面過於強勢,呈壓倒性優勢,成爲一言堂,也不被省市接受。
省市願意看到的,是和諧有序的競爭,良性的競爭,求同存異的競爭,這樣也有利於上級掌控。
這樣一個可怕的對手,陶南有時候都佩服陸逸的隱忍。
但是這次,他卻被自己放的火點燃了,在陸逸的逼視下,他沒有退路。
“要不,把夏進勳他們喊來,一起過去阻止他的私人冒險行爲。”
陸逸內心鄙視他,他是自視甚高,他的格局裡沒有郭小洲這樣的對手,他的視野裡至少是廳級幹部,甚至是省裡的對手。和一名下級鬥爭,輸贏他都難堪。況且是一名已經瀕臨“死亡”的下級。
陶南連這樣一個“死人”都不敢去踩,難怪這次雲河高層變動陶南不僅沒有順利接他的班,甚至連常務副市長的卡位戰都失敗。
陸逸喊來胡明,讓他去通知指揮部的幾名成員。
胡明冒雨而去,不一會便返回,“夏進勳縣長剛請假說家裡有人生病,他急着趕回去,汪自遙副書記淋雨感冒,去鎮上打點滴,還有省市安監局的幾個領導和專家在,要不要通知他們”
陸逸冷聲道:“不必了。”他清楚,如果連夏汪兩人都藉故離遁,和景華無關的人自然更不會無故出來得罪人。有時候,要當別人的刀子,也需要有利益驅使的。人家沒有利益目的,憑什麼給你當刀使。
陶南臉色大變,“夏進勳和汪自遙是什麼時間離開的”
胡明說,“剛離開一會”
陶南猛的站起來,大掌拍向會議桌,“這兩個老狐狸”
陸逸則默默的看着陶南。
陶南臉色一沉,硬着頭皮道:“我不知道,他究竟有什麼可怕的,我就不信這個邪,我這就出去會會他。”